低沉的聲音帶著苗疆特有的腔調(diào)。

不大，卻像帶著冰碴子的寒風(fēng)，瞬間凍住了整條嘈雜的雨巷。

醉漢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脖子，循聲望去。

街角暗影處，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踱出雨幕。

誇蚩！

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短打，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滴落，左耳的銀環(huán)盤蛇，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微芒。

他周身並無騰騰殺氣，只是隨意地站在那裡，手裡把玩著幾根同樣削尖的竹籤，卻讓那醉漢如同被赤水河底最冷的寒水兜頭澆下，連靈魂都在恐懼中凍結(jié)。

“赤……赤水蛟……”醉漢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臉上的橫肉都在哆嗦。

他認(rèn)得這張臉，更認(rèn)得那令人膽寒的銀環(huán)盤蛇！

這是連沈家打手見了都要繞道走的煞星！

更聽說前些時日沈家在河上鹽道埋伏了幾十名好手，但還是讓赤水蛟一人跑了，對方實力，可想而知。

想到這，什麼酒勁、怒火，瞬間被無邊的恐懼澆滅。

“滾。”誇蚩薄脣微啓，只吐出一個字。

醉漢如蒙大赦，連滾帶爬，甚至不敢再看納蘭霏和小丫頭一眼，屁滾尿流地撞開人羣，狼狽不堪地消失在雨幕深處。

檐下躲雨的人羣一片死寂，看向誇蚩的目光充滿了敬畏，連呼吸都放輕了。

雨勢似乎也小了些，淅淅瀝瀝。

納蘭霏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鬆懈，這才感到一陣脫力，撐著傘的手微微發(fā)顫。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fā)流下，滑過臉頰。她深吸一口帶著土腥味的潮溼空氣，擡眸望向雨中那人。

誇蚩的目光也越過雨絲，落在她身上。

她渾身溼透，衣裙緊貼著，勾勒出單薄的肩線，臉頰沾著泥點，髮髻微亂，狼狽不堪。可那雙眼睛，在經(jīng)歷方纔的驚險後，依舊清亮、沉靜，甚至比雨洗過的青石板還要透亮幾分。

他琥珀色的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漣漪。

“多謝壯士再次相救。”納蘭霏定了定神，收起傘，隔著雨簾對他微微頷首致意，聲音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沙啞，卻依舊從容。

小荷這時纔敢跑過來，帶著哭腔：“小姐！您沒事吧？嚇?biāo)琅玖耍　?

納蘭霏搖搖頭，目光轉(zhuǎn)向旁邊還緊緊攥著一把破傘、驚魂未定的小丫頭。

她蹲下身，掏出一方乾淨(jìng)的帕子，雖然也半溼了，輕輕擦去小丫頭臉上混合的雨水、淚水和泥污。

“沒事了，別怕。”她的聲音溫和下來。

小丫頭怔怔地看著納蘭霏近在咫尺的臉，那雙清亮沉靜的眼睛裡沒有絲毫嫌棄，只有溫和與一種讓她安心的力量。她又偷偷瞄了一眼不遠(yuǎn)處雨中立著的高大身影，那個嚇跑惡人的大哥哥。

“謝…謝謝姐姐。”小丫頭囁嚅著，帶著濃重的鼻音，忽閃著大眼睛，怯生生地問，“姐姐，你……你剛纔說我的傘……手藝好？”

納蘭霏看著那雙充滿希冀和小心翼翼的眼睛，心頭微軟，認(rèn)真地點點頭：“是很好。傘骨勻稱，繃得緊，油也上得透亮。這畫兒，”

她指了指小丫頭懷裡那把繪著青綠山水的傘，“是你自己畫的？”

小丫頭用力點頭，髒兮兮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屬於孩子的驕傲：“嗯！我爹……我爹以前是傘匠，我跟著學(xué)的！我叫雲(yún)織，雲(yún)朵的雲(yún)，織布的織。”

“雲(yún)織……”納蘭霏念著這個名字，目光落在她單薄破舊的衣衫和凍得發(fā)青的赤腳上，“這傘，我買了。你還有多少？我都要了。”

雲(yún)織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都要了？”

她懷裡護著的，加上散落泥水裡的，一共也就四五把完好的。

“嗯。”納蘭霏從溼透的荷包裡摸出幾塊碎銀子，塞進(jìn)雲(yún)織冰涼的小手裡，遠(yuǎn)超過傘的價值，“拿著，去買雙鞋，吃點熱乎的。”

雲(yún)織看著手裡沉甸甸的、還帶著體溫的銀子，又看看納蘭霏溫和卻不容拒絕的眼神，再望望那邊沉默佇立的誇蚩，大顆大顆的眼淚突然毫無預(yù)兆地滾落下來，混合著雨水砸在銀子上。

她張了張嘴，喉嚨哽咽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緊緊攥住那把繪著青綠山水的傘，像攥住了唯一的浮木。

誇蚩的目光，掃過納蘭霏溼透的肩背和雲(yún)織凍得發(fā)抖的小小身軀，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邁開步子，踩著積水走了過來，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卻也隔絕了周圍窺探的視線。

他脫下自己那件同樣半溼、卻寬大厚實的靛藍(lán)粗布外衫，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生硬，直接丟到了納蘭霏懷裡。

“披上。”依舊是那副聽不出情緒的腔調(diào)。

粗糲的布料帶著他殘留的體溫和淡淡的汗味、楠竹清香混合的氣息，瞬間包裹住納蘭霏溼冷的身體，隔絕了刺骨的寒意。

她微微一怔，擡眼看他。

誇蚩卻已別開臉，望向雨霧迷濛的赤水河方向，側(cè)臉線條冷硬。

他隨手撿起地上另一把還算完好的油紙傘，丟給旁邊還在抽噎的小荷：“拿著。”

小荷手忙腳亂地接住。

“雨一時半刻停不了，那個潑皮也可能回來。”誇蚩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們的糧食，我讓人送回納蘭府吧，不貴，30文錢。”

納蘭霏攏緊了身上帶著陌生體溫的粗布外衫，那暖意似乎也滲進(jìn)了心口，驅(qū)散了方纔的驚悸與寒冷。她看著誇蚩冷峻的側(cè)影，雨絲落在他挺直的鼻樑上，再順著下頜滑落。

“多謝。”她再次輕聲道謝，這次多了幾分真誠的暖意。

雨絲如幕，將青石長街籠罩在一片氤氳水汽之中。

檐角滴水成線，敲打在溼漉漉的石板上，發(fā)出細(xì)碎又連綿的聲響。小荷撐著傘，緊張地站在納蘭霏身側(cè)，目光忍不住瞟向幾步開外沉默高大的身影。

誇蚩只是隨意地站著，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滴落，玄色短打緊貼在賁張的肌肉上，勾勒出悍利的線條。

他並未看她們，琥珀色的眸子望著迷濛的河面，左耳的銀環(huán)盤蛇在灰暗天光下偶爾閃過一道冷芒。

納蘭霏收回目光，轉(zhuǎn)向還緊緊抱著那把青綠山水油紙傘、像抱著救命稻草的雲(yún)織。

小丫頭臉上的淚痕和泥污被雨水沖刷得淡了些，露出原本清秀的輪廓，只是一雙大眼裡還殘留著驚懼後的茫然和不安。

“雲(yún)織。”納蘭霏的聲音放得格外柔和，在這嘩嘩雨聲中卻異常清晰，“你家在何處？可還有親人？”

雲(yún)織瘦小的肩膀瑟縮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搖了搖頭，聲音細(xì)若蚊蚋：“沒……沒有了。阿爹去年染了‘醉魘’……沒了。阿孃……阿孃改嫁了，不要我……”

她越說聲音越小，頭也深深埋了下去，單薄的身子在溼冷的空氣裡微微發(fā)抖。

納蘭霏心下一沉。

這亂世，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能活到現(xiàn)在已是奇蹟。

她看著雲(yún)織凍得發(fā)青的赤腳踩在冰冷的泥水裡，又想起方纔她護傘時，那孤注一擲的眼神和抽打醉漢的狠勁兒，一股憐惜夾雜著某種莫名的念頭涌上心頭。

她釀酒需要人手，尤其是心思靈巧、能沉下心做事的人。

這丫頭能做出如此精細(xì)的油紙傘，手上功夫定然不差，心性也堅韌……

納蘭霏沉吟片刻，攏了攏身上那件帶著陌生體溫的粗布外衫，暖意似乎給了她更多決斷的力量。

她俯身，平視著雲(yún)織的眼睛，語氣認(rèn)真而溫和：“雲(yún)織，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雲(yún)織猛地擡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微弱的光亮，呆呆地看著納蘭霏。

“我開了一間酒鋪，叫‘赤水春’。”納蘭霏指向醉仙樓斜對面那間尚被粗布圍著的鋪面，“就在那兒。鋪子馬上開張，正缺人手。你手巧，會畫畫，幫我做些細(xì)活，管你吃住，每月……再給你些工錢，如何？”

她頓了頓，補充道，“總好過你一個人在這街上，日曬雨淋，還要受人欺負(fù)。”

雲(yún)織的眼睛一點點睜大，那微弱的光亮迅速燃燒起來，變成熾熱的希望。

她看看納蘭霏沉靜溫和的臉，又看看不遠(yuǎn)處那間雖然被布圍著、卻隱約透出裡面忙碌動靜的鋪子，最後，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旁邊沉默如山嶽的誇蚩。

這個大哥哥剛纔像天神一樣嚇跑了惡人……

“願意！我願意！姐姐！”

雲(yún)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無比的急切，生怕納蘭霏反悔似的，用力點著頭，髒兮兮的小臉上終於綻開一個帶著淚花的笑容，“我會好好幹活！我會畫花樣子，會編傘骨，還會……還會好多！我不怕累！”

她緊緊抱住懷裡那把青綠山水的傘，彷彿抱住了新生的希望。

納蘭霏脣角也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伸手想摸摸她的頭，指尖卻在觸及那溼漉漉、沾著泥水的枯黃頭髮時頓住，只輕輕拍了拍她單薄的肩膀：“好。那以後，你就跟著我。”

她直起身，目光轉(zhuǎn)向依舊望著河面的誇蚩，提高了些聲音：“誇蚩壯士，方纔多謝援手。這丫頭，我?guī)Щ劁佔恿恕！?

誇蚩終於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在納蘭霏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靛藍(lán)外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掠過她沉靜的臉龐，最後落在她身邊那個緊抱著傘、眼中重燃光亮的小小身影上。

他沒什麼表情，只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算是迴應(yīng)。

低沉的嗓音混在雨聲裡，聽不出情緒：“人既是你救下的，自當(dāng)由你安置。”

恰在此時，幾個同樣穿著粗布短打、身形精悍的漢子從河岸方向快步跑來，顯然是誇蚩鹽隊的人。爲(wèi)首一人對著誇蚩恭敬地行了個禮：“蚩哥！”

誇蚩朝納蘭霏她們身後那兩袋，放在布莊檐下避雨的高粱擡了擡下巴：“扛上，送納蘭府。”

“是！”那幾個漢子二話不說，動作麻利地扛起沉重的麻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走吧。”誇蚩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朝著鹽船停泊的方向大步走去，玄色的背影很快融入迷濛的雨簾和碼頭的喧囂之中，像一滴水匯入了奔騰的赤水河。

“我們也回去。”

納蘭霏收回目光，對身邊的小荷和雲(yún)織說道。

她緊了緊身上那件還帶著溼氣卻異常溫暖的外衫，牽起雲(yún)織冰涼的小手。

雲(yún)織的手很冷，很粗糙，佈滿了細(xì)小的傷痕和老繭，卻緊緊回握住了納蘭霏的手指，傳遞著一種全然的信賴和依戀。

三人擠在小荷撐開的那把油紙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積水的青石板，朝著“赤水春”的方向走去。

雲(yún)織抱著她的寶貝傘，緊挨著納蘭霏，偷偷仰頭看著納蘭霏沉靜的側(cè)臉。

那線條柔和卻帶著某種說不出的力量，和她以前見過的一些大小姐很不一樣。

小荷則不時偷眼回望雨幕深處，那個早已看不見的高大身影消失的方向，小聲嘀咕了一句：“這位誇蚩大哥……人倒是不壞。”

納蘭霏沒有接話，只是目視著前方越來越近的鋪面。

粗布圍擋之後，是她傾盡所有、背水一戰(zhàn)的戰(zhàn)場。

而那些購來的糧食，也將是她翻身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