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 歸
初春時節,暖陽初照,城池裡風光正好,細柳如煙,草樹依依。
冬雪滌濯了塵埃,天藍雲白,擡頭能看到三兩隻紙鳶遊在天邊,低空、屋檐亦有燕雀盤桓,陽光透過樹葉照射到被洗淨的青石板上,映出圈圈圓圓的光斑,石橋上爬滿新綠的青苔,橋下的流水柔波里有游魚在荇藻間徘徊。
包子鋪、粥鋪、茶樓、酒肆、客棧、青樓、古玩店,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賣百貨的攤子也鱗次櫛比,商品琳瑯滿目,供吃的供喝的供玩樂的,應有盡有,一應俱全;小商販、雜耍的、賣藝的、乞討的,各色人等,人羣熙攘;叫賣吆喝聲、討價還價聲、交談聲;東、西兩街,從南至北,喧嚷不已,好不熱鬧。
......
喧鬧聲中的某家酒館。
“一斤牛肉,兩斤白乾。”
“好 嘞。一斤牛肉,兩斤白乾 。”
跑堂的夥計高聲的複誦客人點的菜,招呼客人,端茶倒水,動作十分嫺熟。
他頭戴氈帽,一身麻布衣衫,二十出頭的樣子,個子算不得多高,臉生得白淨,細觀其人,卻也頗具幾分英氣。
這家酒館只一層,堂內能容納個十來桌,莫看它不大,生意卻十分紅火,長日座無虛席、客喧如沸。
店內一共有夥計三人,一人在門前迎賓,一人於堂內招呼客人茶水兼收賬,一人負責上菜及收拾杯盤。
“娘,這是客人結的賬,給。”
跑堂的夥計把客人結的賬拿到櫃檯交予掌櫃。
正在櫃檯前撥弄算盤珠子的掌櫃擡頭望了他一眼,微笑道:“少白,累了就歇會兒。”
“不累,我去忙了。”
她望著少白的背影,又是展顏一笑,眉宇間盡是欣慈。
又低下頭,繼續擺弄她的算盤珠子,柔荑般的纖纖玉手在算盤上靈活地來來回回,猶如流水行雲。
雖被少白喚作“娘”,可她看來年紀絕對不逾三十,絲毫看不到歲月刻意地在她臉上留下些許的痕跡。
她衣著樸素,不施粉黛,頭髮用木釵簡單地盤起來,左手皓腕上有一隻玉鐲,除了玉鐲,在她身上也看不到別的飾物了。
素淨中見淡雅,一如丁香。
“慢走,再來啊。”
微笑著,迎來送往。
她便是這間酒館的掌櫃,梁氏,街坊喚她“秋娘”。
酒館名曰“如歸樓”,名字是秋娘給取的,酒館大堂懸掛著一塊城主大人親筆題字的牌匾,上書“賓至如歸”。
太陽一直朝西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向地面墜了下去,撞碎了金輝,濺起的火光燒紅了雲彩,晚霞爛然。
夕市收市之後,行人和車馬的喧囂聲漸弱。
夜幕悄悄降下,華燈初上。
這個時候,倦鳥也該歸巢了。
“開飯啦!”
朝而饔,夕而飧?。
如歸樓一衆圍坐於八仙桌前。
安伯道:“小丙的砂鍋魚頭,熬燉的時辰不夠,胡椒也多撒了。”
寧伯抽了口旱菸,也道:“阿乙做的糟毛豆倒還算對味,有七八分火候了。”
少白看了看桌上自己的烹飪大作,也開口道:“我做的青菜豆腐湯也不賴啊”,舀了一小勺往嘴裡送,呷呷嘴,細品其味,道:“鹹甜適可,味道好極了,來,大家都嚐嚐。”
燈燭煌煌,一晃一晃地照著他那張掛著認真表情的臉。
寧伯又抽了口旱菸,然後收將起來,用帶著嘲諷意味的語氣道:“呵呵,我說少白,這都多少回了啊。阿乙和小丙都快學全了我們的手藝活了,尤其阿乙,肯下苦工。你每回都青菜、豆腐擱鍋里加水添鹽就算對付了過去,哎喲,青菜豆腐湯,呵呵,下次您就別忙活了吧。如歸樓看來可指望不了你了。”
少白道:“青菜豆腐湯怎麼了?您不能就因爲它是一碗青菜和豆腐做出來的湯就瞧它不上啊。飯前喝湯,暖胃,有助於進食。您再看這湯,白綠分明,色澤鮮豔,豆腐軟嫩,湯味鮮美,色香味俱全,我都挑不出毛病。”
說完朝阿乙和小丙一使眼色。
小丙會意,道:“沒毛病。”先舀了一碗。
少白道:“對,趁熱。”
安伯道:“剛開春,這湯也忒寡淡了些,入夏食用更宜。”
安嬸道:“我說得了,這倆老頭子,還不讓不讓人吃飯了,非逼著孩子跟你們學燒菜。我看少白這湯就挺好的。”
又對少白道:“我託人從西南苗疆捎來的藥材剛到,少白,下回啊,你取一些放湯裡,省得這倆老傢伙總說你只會做‘清湯寡水’。”
少白道:“得嘞,謝謝安嬸。”
秋娘給少白盛了一碗白米飯,道:“就你不長進,來,都吃飯吧。”
少白道:“謝謝娘。”
秋娘道:“對了,明日三月三,如歸樓關門掛牌,歇工一日。何員外爲他家千金行笄禮,我受何家邀請,明日也前去參禮。少白、阿乙、小丙,明日若是出去踏青遇著方家公子了,別再去招惹他。”
說完隨手夾了塊紅燒肉往少白的碗裡放。
少白、小丙連忙異口同聲訕笑道:“是是是。”
阿乙慢半拍,也點頭應是。
晚飯過後,少白一個人坐在房頂上,雙手支著下巴,眼望蒼穹。
夜空本來是黑的,但因爲有星星點點微光的點綴,夜空之下便多添了一層私有若無的光暈,雖然這一點光比不得白晝,但是至少夜空再黑也不會黑的那麼寂寞了。
星星掛滿天際,就像人間無數被點了的燈籠升至高空之後掛在了一塊大得可以遮天的黑布下面,漫天的繁星一閃一閃,黑布下燈籠裡的焰火一晃一晃,虛幻又飄渺。
北斗七星還是懸在夜空的北邊,聽說,它們能幫助迷途的人找回迷失的方向。
少白望著望不到頭的無盡虛空,只覺所有東西都模糊不清,看不清,也夠不著摸不著,不禁長嘆了口氣。
“在想事情?”
“娘,您怎麼來了?”
也許是因爲思緒由著這夜空引得太深,失了神,所以秋娘在他身後站了好一會他都沒有發覺。
“我順著梯子爬上來的呀,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說著,秋娘把手中提著的食盒往少白遞了過去。
“蜜釀白梨!”
少白嗜甜,看到蜜釀白梨眼睛直放光。
“嗯,快吃吧。”
“謝謝娘。”
“今天忙了一天了,累不累,來,娘幫你揉揉肩。”
“不累,我年紀輕,又身強體壯,有的是力氣,再說了,有您這麼美麗大方、溫柔體貼又和藹可親的娘疼我,再累我都不會覺得累,我多累一點,娘您就能少累一點。”
“貧嘴。”
他繞到她的身後,輕輕揉捏她的肩膀,不經意間發現秋娘的髮梢竟多了幾絲銀白(時間就總是這麼不經意間就悄悄溜走的,很多時候的很多遺憾都是因爲這“不經意”),秋娘日夜操勞,歲月又豈會輕饒於她。
他曾過問秋娘,他爹是誰,現在何處,但她總是怔著不回答。
那死鬼老爹恐怕已成陰間一鬼,又許是負心薄倖另成家室,誰管呢,反正他從沒管過他們孤兒寡母,是鬼也好是人也罷,就當沒存在過吧,他少白姓樑,隨母姓。
“如歸樓的大小事務全靠您一個人操持著,還要操心我這個不安分的壞小子,勞心又勞力,雖然您不說,可我知道您一定是很累的。娘,您放心,少白會一直陪在娘身邊,爲娘分憂。”
“娘知道你有這份孝心就知足了,又怎麼敢去奢望你會一直陪在孃的身邊。”
最後一句,聲音卻是低得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且還含有些許不明的黯然。
“娘,時辰不早了,咱們下去吧。”
倆人在房頂上待了一會兒,夜風漸寒。
秋娘應道:“好。”
樑少白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摟著秋娘的腰,輕輕一躍,凌空緩緩地、穩穩地落到了地上。
“娘,您先去安歇,我把梯子放回去。”
“你也早點歇息,阿。”
“嗯。”
樑少白和阿乙、小丙同住一房,阿乙和他年紀相仿,小丙的年齡比他們要小一些。
二人還未睡下。
小丙道:“白哥,明日要是真碰上方應麟那小子了,咱當拿他如何?”
樑少白道:“既然都答應娘了,那便放過他,省得他爹又來尋我娘麻煩。”
阿乙道:“對,難不成真要見他一次打一次?”
小丙道:“可他真的是很欠扁。”
三人又閒扯了幾句,初春夜寒,裹著被子就渾渾進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