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不退?”
“職責……”
聲音沙啞且微弱,像是用盡了體內最後一絲氣息才擠出來的。
不是像,就是……
說完,先前還勉強將身體倚靠在牆上的哨衛(wèi),終於再也無法支撐。他的脊背沿著冰冷的牆面緩緩滑落,護甲與石壁磨擦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隨著身體倒下,眼中的光芒也在一點點暗淡,直至徹底熄滅,連呼吸都靜止在那一刻。最終,他倒在了自己鮮血匯成的血泊中,血水緩緩向四周蔓延,與地上的塵土混合成暗紅色的污跡。
問話的隊長站在原地,她沒有神情莊重的對著這名哨衛(wèi)敬禮,也沒有流露出悲憫的神色,更沒有沒有做些什麼或是說些什麼。
她只是靜靜站著,神情冷硬而空白,像是連表情都被戰(zhàn)鬥和疲憊磨平了。唯一的動作,是用目光注視著隊內的三名厄衛(wèi)走向倒下的敵人。
其中兩人動作乾脆而熟練,帶著一種久經戰(zhàn)場的冷漠。他倆按照操典上的步驟,舉起長矛,將哨衛(wèi)的雙臂牢牢釘在地面,確保死去的敵人不會整個又活了的活,在臨死前回光返照換一個。
另一名厄衛(wèi)半蹲下來,探查哨衛(wèi)是否還殘留著一絲生命。
如果有,他手中那柄短而鋒利的匕首便會立刻刺下,不會給敵人留下任何痛苦的時間。
確認哨衛(wèi)徹底死去後,那名持匕的厄衛(wèi)伸手,快速解開了敵人緊扣的頭盔鎖釦。金屬搭扣被拉開的輕響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晰,他將頭盔一把扔到一旁,發(fā)出“咣”的一聲悶響。
目光在死者的臉上停留片刻,他壓下了本能想要割下敵人頭顱的衝動,伸手從哨衛(wèi)後腦位置,取下那枚飾梳,將其握在掌心。
在奧蘇安,飾梳的意義遠非尋常之物可比。
阿蘇爾崇尚長髮,視髮絲爲美與力量的雙重象徵,也是戰(zhàn)士身份與榮耀的具現。髮梳不僅是整理與束髮的工具,更是佩戴者身份的延伸。
許多飾梳上刻有佩戴者的姓名或家族徽記,那是不可侵犯的私人標誌。熟練的觀察者甚至能從飾梳的雕紋與材質,推斷出佩戴者的家族血統(tǒng)、社會地位乃至政治派系。
一旦被奪,便是奇恥大辱。
奧蘇安的集市上,髮梳從不缺買家。從樸素實用的平民款式,到價值連城、如藝術品般華麗的珍品,應有盡有。許多阿蘇爾會選擇傾其所有,不惜一切代價,只爲購得一枚能與身份相配的髮梳。
到了新時代,杜魯奇已不再延續(xù)舊時那種以割下阿蘇爾耳朵或頭顱來證明戰(zhàn)功的習慣。他們改爲收集阿蘇爾的髮梳,這不僅乾淨高效,還能作爲提交戰(zhàn)果的有力證據。
對新時代出生的杜魯奇而言,這與戰(zhàn)場上取下陣亡友軍的身份牌無異,冷酷而實用。
至於杜魯奇自己的髮型,這倒是一段頗具諷刺意味的插曲。
按照達克烏斯的想法,最省力的辦法就是——無論男女,直接全員剃成光頭。
簡單、乾淨、衛(wèi)生,連打理都省了。
然而,這個提議遭到了包括馬雷基斯在內的大多數杜魯奇的強烈反對,馬雷基斯甚至表示,讓達克烏斯先打個樣。
於是,最終達成的折中方案是——無論是陸軍還是海軍,無論男女士兵,基層士兵和中初級軍官的頭型均爲榛子頭。
這種髮型的特點是,從脖子到耳朵之間的頭髮要全部剃光,露出一片乾淨而硬朗的線條,耳朵以上的頭髮則要剪到極短,幾乎只剩下一層細密的短茬,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而頭頂的頭髮卻要留長,一般保持在中長的長度,像一條被特意保留下來的戰(zhàn)旗。梳子會從前額將這些長髮一寸寸地梳向後腦,可以整體順勢向後,也可以中分、側分,隨個人習慣而定。
由於頭頂的髮絲較長且在海風或戰(zhàn)鬥中極易凌亂,爲了讓它們在混亂中依舊服帖,髮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隨身物資。
若是不用髮蠟,這些長髮便會如受驚的野獸般四散開來,前額被厚厚的髮絲遮住,既影響視線,又顯得邋遢。正因如此,髮蠟也被編入了軍用物資清單之中,和其他生活物資一同分發(fā)。
這是新時代的士兵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
而當成爲高級軍官之後,頭型的選擇便不再受任何條條框框的限制,想剃光就剃光,想留長便留長,完全隨性而行。
從舊時代走來的杜魯奇、阿斯萊、艾尼爾與叛逃來的阿蘇爾——卡爾多與凱利爾,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長髮,他們的髮絲像一段段歷史,記錄著個人的榮耀與時代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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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出生在新時代前後的杜魯奇,即便在晉升爲高級軍官後,仍固執(zhí)地保持著榛子頭。在這些驕傲的精傑眼中,榛子頭不僅是外形,更是一種直觀的身份標誌和個人實力的體現。
只要在軍隊體系裡活動的杜魯奇看到這種髮型,哪怕不認識人,也能在第一眼就認出他們出生於新時代前後。
除了高級軍官之外,某些特定職業(yè)和兵種的髮型也有著各自的傳承與講究,或是標新立異以彰顯特質,或是遵循傳統(tǒng)以示尊崇,或是因戰(zhàn)鬥、環(huán)境條件的限制而不得不妥協(xié)。
作爲捕獲萊瑪野獸的老牌高階馴獸師——卡利恩,他依舊保持著那標誌性的巴圖魯造型,長辮高束,宛如隨時能化作長鞭抽擊敵人。其他的馴獸師也大差不差,幾乎都留著那根沖天而起的長辮,既是裝飾也是武器。相比之下,從馴獸師體系中分化出來的訓保者,爲了與馴獸師們涇渭分明,他們乾脆剃成光頭,連一寸頭髮都不留。
用達克烏斯的話來說——“壞了,真成伊頓尼斯了。”
隊長看了一眼士兵手中被當作戰(zhàn)利品舉起來的髮梳,又順著目光瞥了一眼原本防止敵人暴起的兩名厄衛(wèi)此刻已經彎下腰,加入到收刮戰(zhàn)利品的隊伍中去。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轉身離開了這個有些嘈雜的角落。
她將摘下來的頭盔夾在左側腋下,擡手解開腰間的水壺,大口大口地灌水。喝完,她又將剩下的水倒在自己的頭頂,讓冰涼的水珠順著鬢角滑下,將那頭榛子頭徹底打溼。她用手指將溼漉漉的髮絲向後捋,一寸寸壓平,直到額頭重新露出乾淨的線條,目光才漸漸恢復銳利。
當這個動作完成後,她挺直了腰板,雙腳併攏,立正站好。當快步走過來的百夫長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毫不猶豫地錘胸、擡手敬禮,動作乾淨利落。
雖然叫做百夫長,但與陸軍不同,海軍的百夫長麾下並非十個小隊,而是下轄整整四個五十人隊。
“接下來,你的小隊作爲預備隊,有問題嗎?”百夫長將氣喘勻後說道,聲音沉穩(wěn)而簡短。
“沒問題!”她的回答乾脆而堅定,沒有絲毫遲疑。
對於百夫長的安排,隊長心裡是一點意見都沒有,甚至可以說,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和她的小隊被配屬在一艘特種駁船上,那是距離陸地最近、也是最先與岸邊接觸的船隻之一。她們的任務十分直接:扛著固定鎖,穩(wěn)住建立懸索與鐵架橋的連接。
所以,當那座沉重的鐵橋與陸地“咚”的一聲連接起來的瞬間,她和她的小隊幾乎是本能地,無視了後方傳來的噓聲與抱怨,毫不猶豫地衝了出去。
腳下的鐵橋還在微微顫動,海浪的咆哮聲與甲板上金屬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臟狂跳的節(jié)奏。小隊理所當然地衝在最前方,像一把鋒利的矛尖,直接朝著山口,也就是她此刻腳下所站立的地方全力突進。
然而,與預想中不同的是,原本預計會撤離的哨衛(wèi)們並沒有離開,而是依舊固守在哨站中,像一排冷靜的雕像,死死守住制高點。更糟糕的是,按照原本作戰(zhàn)計劃,負責提前清理山口火力點的突襲艦此時應該已經到位,可它們卻遲遲沒有出現。
誰讓一隻本不在計劃中的巨龍突然出現了呢?
那些原本準備攀升至制空高度、爲地面部隊提供掩護火力和魔法支撐的突襲艦,不得不臨時改變航向,去面對那個更龐大、更危險的威脅。
當時,她和她的小隊已經衝到了山體中央的狹窄通道,沿著溼滑的石道艱難前進,後面緊跟著的是從駁船上下來的其他厄衛(wèi)。
在戰(zhàn)術上,她們作爲先鋒,無論如何,都是絕對不能停下的。
更何況,這次能作爲先鋒,完全是她在行動前用抓鬮的方式硬生生爭取來的機會,某種意義上,這是她證明自己能否繼續(xù)在軍中立足,乃至更進一步的關鍵。
如果在這個關鍵節(jié)點停下來……那她之前的努力、賭注,甚至是這份驕傲,都會變成一個笑話。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停下來,這次行動結束時她還能活著,或許退役纔是對自己最好的選擇……
於是,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進攻,腳步像是被釘在戰(zhàn)術節(jié)奏裡,不容有半分遲緩。行進的間隙,她用餘光去捕捉海面與天空的動向——
她看見巨龍俯衝而下,龐大的影子彷彿吞沒了半片海面;
看見海鮮盛宴像憤怒的掠食者般迎著巨龍直衝上天;
看見探照燈驟然亮起,照向巨龍;
看見高空中的突襲艦開始調整姿態(tài),展開俯衝;
看見巨龍被突襲艦擊中,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看見巨龍在空中滾筒,試著將出現在它背上的物體和生物甩下去;
看見一名厄衛(wèi)在那一刻握著箭桿,死死地堅持著。
看見一隻巨鷹在躲避巨龍的吐息後,做出華麗的機動,隨後背上的兩個身影落在巨龍背上,與騎龍者展開近身搏殺。
她看見被巨龍甩下的織法者與厄衛(wèi)們,有的啓動驅動戒指穩(wěn)住身形緩緩下降,有的乾脆打開降落傘,像一朵朵在空中緩緩綻開的灰色花朵;
她看見原本應爲她提供支援和高空俯衝沒有擊中巨龍的突襲艦進行著機動;
她看見突襲艦上的織法者們揮動遠海法杖,嘗試啓動那些在空中昏迷、失速下落的厄衛(wèi)們的戒指,或者乾脆將他們的身形定在半空,等待營救;
她看見海鮮盛宴在巨龍的周圍形成一個殺陣;
她看著,看著……
她沒能再看下去。
因爲此時,仍舊死守在哨站裡的哨衛(wèi)們,已經開始對她和她的小隊發(fā)動猛烈的反擊。依託著高處的天然優(yōu)勢,他們將箭矢成片地傾瀉下來,像一場由鋼鐵鑄成的暴雨,從天而降,密密麻麻,不留任何縫隙。
箭簇在空氣中劃出尖銳刺耳的破風聲,帶著刺骨的寒意,狠狠砸在厄衛(wèi)們高舉的盾牌上。叮叮噹噹的衝擊聲此起彼伏,盾面不斷顫動,震得虎口發(fā)麻,臂膀的肌肉像被沉錘連續(xù)捶打般痠痛。
每一次箭矢的衝擊,都像是敵人用實打實的力量在敲擊他們的防線,想要一點點把這面鋼鐵牆壓垮。她咬緊牙關,手腕和肘關節(jié)因爲長時間高舉盾牌而近乎僵死,指尖甚至開始失去知覺。
但腳步,卻始終沒有絲毫退讓。
“壓低身體!保持距離!”她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在風與箭的尖嘯中炸開。
這是命令,不容置疑。
小隊成員立刻調整了本就已經緊密到極限的隊形,互相肩並肩地緊貼在一起,盾牌在前方嚴絲合縫地拼成一面粗糙而堅固的鋼牆。呼吸變得急促沉重,腳步在箭矢的衝擊中依舊穩(wěn)步向前,每一次向前,都是在生死線上踏出的一小格距離。
就這樣,她和她的小隊在箭雨中緩緩逼近,頂著箭矢的狂潮,一步步壓上去。
當終於直面哨衛(wèi)們的那一刻,她清楚這場小規(guī)模交鋒勝負的結局,其實在雙方近身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註定。
不是因爲十一對十,更不是緊隨而至的第二個小隊,而是近戰(zhàn)中,厄衛(wèi)的鎧甲與體魄、盾陣與刀鋒,遠遠凌駕於這些守軍之上。
在付出了兩名厄衛(wèi)輕傷的代價後,戰(zhàn)鬥迅速結束,哨站被清空。
當百夫長轉身快步離開後,還站在原地的隊長目光越過屍體,望向了大海的方向,試圖尋找巨龍的身影。
然而,角度與時間的流逝讓這一切化爲徒勞,她沒能看到想看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幾艘突襲艦仍在海面上低空徘徊,忙著打撈落水的織法者與厄衛(wèi);而另一部分突襲艦已經重新開始攀升,朝著她所在的方向逼近。
她又擡眼,看了一眼遠處海面上靜靜停泊的黑色方舟,那龐大而沉默的身影猶如一塊陰影懸在天海之間。緊接著,她的目光掠過停在『一』位特種駁船旁的信天翁級商船,看向『丨』位特種駁船的甲板與鐵橋上,那些密密麻麻、宛如蟻羣般移動的黑點
隨著頭部的轉動,她將視線移向山體。
她來時的道路,此刻已經被後趕來的陸軍所佔據,她有一種錯覺,這些陸軍移動的速度有些過於快了,但她知道,這不是她的錯覺。
本該第一波衝上來的不是她和她的小隊,不是海軍,而是陸軍,是專精山地戰(zhàn)鬥的第十五集團軍。
這次的進攻,是海軍爭取來的,而她……
她又掃了一眼附近的山坡與山壁,眼神中帶著某種搜索的急切與不耐,但並未找到她心中想要看到的東西。
她輕輕地、無聲地搖了搖頭,隨後露出嘲諷的笑容。
她知道,阿蘇爾的鷹爪弩炮裝備量,與杜魯奇的收割者弩炮完全不是一個量級。
如果此處部署了鷹爪弩炮,那麼此刻的她,恐怕早已迴歸瑪瑟蘭的懷抱。
可即便沒有弩炮,她依然堅信,這裡本該有其他的防禦手段。換作是她來指揮,沒有弩炮的情況下,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滾石,藉助山勢與重力,給任何試圖衝擊哨站的敵人一個致命的迎頭痛擊。
但滾石也沒有。
剛纔迎接她的,只有密集的箭矢。
或許,是阿蘇爾們根本沒有準備;亦或是,相比滾石,他們更信任自己手中的長弓。然而,弓箭在今天的戰(zhàn)鬥中,顯然令他們失望了,並讓他們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下一刻,一聲暴喝如同雷霆,在她耳畔炸裂,直接將她從一連串的胡思亂想中猛地拉回。她立刻轉頭,朝著那聲暴喝傳來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