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姆瑞克唱響龍之歌的前三天,洛瑟恩。
加里安和切里昂正對著遠去的杜魯奇們揮動著手臂,當他們和杜魯奇們拉開了一段足以讓彼此聽不見、感受不到呼吸與情緒的距離後,他倆互相對視了一眼,眼神中沒有敵意,也沒有惶恐,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默的荒誕。
他倆的內心深處,不約而同地涌現出一種令人難以訴說的感覺,一種連他們自己都無法準確命名的複雜情緒,不是恐懼,不是憎恨,也不是憧憬,而更像是一種正在下沉的困惑與不真實感。
“這真的……”加里安下意識開口了,試圖說些什麼,哪怕只是隨口抱怨幾句,來宣泄一下胸腔裡那團攪動著的不安,但話剛說到一半,他卻嘎然而止了。
也許是他不擅長修辭,也許是他覺得那句話說出來也毫無意義,亦或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那奇妙又模糊的情緒究竟從何而來、意味著什麼。
切里昂看了加里安一眼,眉頭微微揚起,似乎也猜到了他未說出口的那句話。他沒有催促,而是搖頭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帶著一點疲憊,一點無奈,還有一點點,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釋然。隨後他擡手,拍了拍車體,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用這個動作示意加里安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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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安長嘆了一口氣,深吸了一口仍帶著早晨潮溼味道的空氣,然後俯下身子,開始推動著車。
他內心那種奇怪的、說不清楚的感受,並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昨天。他其實早就有了預感,自從杜魯奇出現在洛瑟恩的那一刻起,那種不真實的違和感就悄悄地鑽進了他的心裡,而且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晰,直到它變成了一種始終纏繞在胸口的異樣沉重。
他是第一次親身經歷這樣的變局,真正意義上地成爲這場古今未有的劇變的一個小小參與者。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也沒有任何詞彙可以準確地描繪這種身處風暴眼中心的困惑與異樣。
他只能做一件事,就是推著他的車,繼續向前走。
推著的車是他的,切里昂是他找來的幫手,也就是苦力。
車裡裝著他的全部家當。
是的,他被趕出來了,從他的金獅酒吧中被『請』了出來。
準確地說,是經過他與杜魯奇『友好協商』後,他將金獅酒吧的所有權暫時『轉讓』給了杜魯奇軍隊。直到這場戰爭結束,直到杜魯奇不再需要那間酒吧,或者說,那個位置的庫房。
在達克烏斯干擾未來之後,一切都變了。
芬努巴爾沒有成爲第十一任鳳凰王,傳說中那股象徵著開放與復興的『春風』還沒來得及颳起,便早早地雕謝在了風中,自然而然地,也就沒有吹進他和他的金獅酒吧。
但……當下被改變了。
當那些高傲、沉默卻效率驚人的杜魯奇大軍踏上他們忠誠的洛瑟恩土地後,那一整片區域被迅速徵用,用來存放物資與安置士兵。
他的金獅酒吧自然而然也被徵用了,而他扮演的角色自然而然的發生了轉變,從東道主變成了協助方,更準確地說,是服侍杜魯奇的臨時酒保。
他其實並不想繼續營業,尤其是在杜魯奇盤踞周邊、整日出入的狀況下。但他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開門營業。
誰讓那一整片區域,只有他這一間酒吧呢?
不過事情的發展,也並沒有他原本擔憂的那麼糟糕。至少來喝酒的杜魯奇們,都會規規矩矩、分文不少地付清酒錢。雖然他們在付錢時總喜歡陰陽怪氣地抱怨酒水太貴、口感太差,甚至調侃他是不是在兌水。
但也僅此而已了。
沒有人把錢扔在地上讓他撿;沒有人在酒吧裡對他拳腳相向;甚至在喝高了之後,也沒有人砸酒杯、打架鬥毆,更別說破壞傢俱、點燃酒吧。
他很清楚,這一切,是杜魯奇軍中鐵血軍紀的體現,是那半個小時就會突現一次的敕令黑騎士在無聲維穩。那些黑騎士沒有多餘的言語,只需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能讓所有喧囂化爲沉寂。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哪怕這一切維持著表面和平,哪怕他還能維持酒吧的運營,哪怕沒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的內心,還是如同被細沙緩慢填塞的酒桶,沉重、憋悶、無法排空。
他服役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與杜魯奇戰鬥過,實打實地拼過命。軍帳中攢有賊頭七顆,是真刀真槍換來的戰利品。
其中三顆,是他在混戰中親手斬下的,近身肉搏,一招一式都沾著血;另外四顆,則是他用箭一箭一個射死的。
好在這種日子沒有持續太長,一天晚上,他與下值的黑騎士聊了幾句。
或許是瑪瑟蘭聽到了他的祈求;或許是他的話語發揮了作用;或許平日裡沉默不語的黑騎士是真給辦事;或許是杜魯奇在洛瑟恩站穩腳跟後,政策發生了轉變。
沒過幾天,他的訴求就被解決了,解決得乾淨利落,沒有拖泥帶水。
解決的辦法也很直接,他的金獅酒吧被再次徵用,不過這次是以官方文件的名義接收,成了一項軍政安排。
據說後續會被杜魯奇改造成軍用食堂,用於就近供應駐軍飲食。
給他簽約的那位杜魯奇軍官說得挺有條理:“改造後這裡就會開火做飯,戰爭結束後,你或許還能省下一筆翻修費用?!?
於是……
現在,他的懷裡就揣著一袋鼓鼓囊囊的錢幣,是實打實、分量十足的硬通貨。行走的時候,只要稍一晃動,袋子裡就會發出清脆悅耳的金屬碰撞聲,那聲音比金獅酒吧的杯盤碰響還要動聽。
剩餘的酒水和酒吧裡那些老舊但牢固的傢俱、架構、設備等固定資產,在一次次精密的折算與盤點之後,最終變換成了一筆比他預期更高的錢。他仔細算了一下,這價格甚至比杜魯奇沒來之前的市場價還高出了一些。
也就是說……原本只能勉強經營、每日疲於奔命、勉強保本度日的他,如今突然從那漩渦般的債務深坑中掙脫了出來,不再是被命運扼住喉嚨的小商人。
他又活過來了,有點像被宣判死刑的犯人,突然被告知無罪釋放,外加賠償。
又像一個人欠了一大筆債,心灰意冷,結果買了一張彩票,卻中了五百萬一樣荒誕。
一切都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甚至比夢還要荒謬。
不得不說,這真的是諷刺,極其深刻的諷刺。
“他們纔像是這裡的主人,我們……”當貨車動起來後,加里安感嘆了一句,語氣中既有釋然,又有說不出的惆悵。
切里昂苦笑一聲,沒有說什麼。
他本該是個多話的人,原本非常健談,哪怕在酒吧裡與陌生人對飲,也能說個三天三夜;他也曾經開朗,對生活抱有希望,堅信自己會戰勝風暴。
但當龐大的阿蘇爾艦隊開往阿納海姆之後,一切都變了。
他的世界觀被狠狠衝擊了,那是根基性的動搖,震碎了他心中某種長久以來堅信不疑的認知。而現在,又發生了這麼多連想都不敢想、從未設想過的事。
除了苦笑,他已經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而剛纔,他倆在黑騎士的安排下,搭上了一艘往來於潟湖之間的蒸汽駁船,從潟湖的西岸駛向潟湖的東岸。
原本船上的客人很少,只有他倆和那輛貨車,加里安本以爲這趟行程會很安靜。但就在船馬上要開動的時候,情況變了。
上來了一羣杜魯奇。
一羣穿著筆挺軍服的杜魯奇軍官,那制服一絲不茍,領口筆直,肩章耀眼,軍帽上綴著金屬徽記,顯示出他們的身份與級別。他們一個接一個上船,走路的時候步伐整齊,氣勢逼人,像是空氣都爲他們讓路。
一些人的額頭上紋著洛依克的徽記,而另一些軍官雖然沒有紋著洛依克的徽記,但他們腰間掛著造型猙獰、線條誇張的黃金面具,那不是飾物,是身份的象徵,是克雷丹的標誌。
加里安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些人。
他們光顧過金獅酒吧,有人來過不止一次,對酒品有偏好,對談資有興趣。也有一些面孔他是第一次見,但他知道這些軍官的來歷。
這些人,統統屬於杜魯奇軍隊序列中的陸軍部隊,準確來說,來自駐守洛瑟恩的第十集團軍。他們分屬該集團軍下轄的各個軍團,有人是軍官,有人是參謀,還有人是克雷丹。
一如既往的那樣,他能從這羣杜魯奇軍官的身上,感受到驕傲、自豪,那種彷彿根植於骨髓、浸潤於血脈之中的自負與榮耀,尤其是當他們談論到馬雷基斯卸下盔甲、從阿蘇焉聖火中走出那一幕時,那種驕傲和自豪幾乎化爲了實質,像火焰一般在跳動燃燒,彷彿從聖火中走出的並非曾經的巫王、如今的鳳凰王,而是他們自己,是他們杜魯奇的集體意志與命運的昇華體現。
一開始,雙方倒也相安無事,軍官們只是興致勃勃地談論這件事本身,描述、猜測、誇讚乃至爭論,但尚未將話題延展到現實利益,未將讚美之語轉移到自己或在場他人身上,也未將這件事引申到他倆的血統與立場上,從而避免了可能的衝突或爭端。
而他倆,則謹慎地站在角落,假意看湖,彷彿被湖面上翻涌的浪花吸引,實則豎起尖耳,專注聆聽著杜魯奇們那帶有古怪韻律與喉音的艾爾薩林語。他倆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因爲他們知道,任何一句不慎的言語、任何一個被誤讀的眼神,都可能引來難以預料的麻煩。
然而,等船開到一半,氣氛還是悄然發生了變化。軍官們圍聚到貨車旁,目光投注在其中幾根泛著淡黃的骨頭上。
那是海獸的骨頭,曾經掛在酒吧大廳頂端的骨架。這些骨頭雖不華麗,卻自帶一種海潮與歲月的氣息,顯得古怪而引人注目。
如今因主人的堅持而被拆卸、裝箱、運回,它們是加里安的個人物品,按照現行的軍事與行政規定,並不在杜魯奇的徵調範圍內。
於是,這次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他。
他們其中一些好奇、疑惑,帶著嘲弄地詢問這骨頭的來歷,而加里安則被迫站出來,用他那略顯沙啞的聲音,講述了這一生中最令他自豪的經歷。當他說到自己在怒潮洶涌的海域中,憑藉一桿魚叉將那頭龐然巨獸擊殺時,原本只是當故事聽的軍官們神情驟變,眼神由最初的戲謔與打量,變成了震驚與尊敬。
有實力的人,自然而然會贏得尊敬,這是新時代杜魯奇的共識,也是刻入精靈血脈的本能。
等駁船靠岸,軍官們竟默契地幫他們將貨車推上了岸邊的碼頭平臺。
最後,雙方互相揮手,打了一個告別的招呼後,分別了。
然而,他們還沒走出幾步,還沒完全脫離碼頭的範圍,就被人攔下了。
一支陣容不容忽視的小隊出現在他們面前,一隊海衛,配備兩名敕令黑騎士。
海風中,他們的披風獵獵作響,盔甲冷光如夜潮翻卷,踩踏聲重重地壓在石板路上,彷彿傳遞著某種故意放大的警告。
隨後,又一名佩戴紅色腰帶的黑騎士揹著手緩緩出現。他沒有靠近,而是站在遠處,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
如果泰蘭卡爾此刻在場,他或許會認出這位最後出現的黑騎士,他們曾在查佩尤託假日期間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因他與靈蜥的互動引起了些許杜魯奇的不滿和注意,而正是這位黑騎士善意地建議他換一個位置,以避免事端。
人各有命。
如今的泰蘭卡爾已是大東方級的船長,而這位曾擔任引導員的杜魯奇,則已經晉升爲一名百夫長,負責這片區域的治安與審查事務。
“例行檢查?!?
兩名黑騎士中的一位沉聲說道,語氣不急不緩,但自有壓迫之勢。話音剛落,海衛們便分散開來,腳步精準地組成包圍陣型,將他們圍在中央。
儘管他們中的一些人顯然認識切里昂,而加里安也認出了幾名海衛面孔,但這一刻,沒有人敢靠熟說話,程序仍在繼續。
“我們有證明。”加里安站在原地,語氣謹慎。
“如果你們沒有證明,此刻,你們應該不是站在這裡,而是……”另一名黑騎士輕笑著攤開手,手勢優雅卻帶著明顯的警告意味。
加里安沒再說什麼,而是看了切里昂一眼,見切里昂搖頭後,他沒有再說什麼。
貨車裡全是加里安的個人物品。
一名黑騎士俯下身,敲了敲那看似可能藏匿東西的粗壯骨架,耳朵貼近傾聽,在確定傳來的聲音沉悶紮實、確屬實心之後,又以指腹緩緩撫摸骨架的邊緣,藉助手感查探是否存在被切割、拼接或鑲嵌過的痕跡。
與此同時,另一名黑騎士則走到另一側,將貨車的側板一把拉開。沉重的木板伴隨金屬關節的咔噠聲緩緩放下,隨著板子落下,原本被壓在骨架底下的物件顯露出來,長矛、盾牌、長劍、弓、盔甲……排列整齊,保存良好。
沒有厲聲呵斥,也沒有立即下達任何攻擊命令。
那名先前敲探骨架的黑騎士只淡淡地看了一眼這些武器,隨即擡頭平靜地掃視了周圍的海衛。他的語氣不溫不火,卻透著份難以迴避的審問。
“保養得很好,你們認識?”
“認識?!?
“認識?!?
幾名海衛幾乎同時開口,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安與警惕。
“那你們能保證嗎?”
這次,在場的海衛們沒有立刻作答,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最終全都將目光投向了加里安與切里昂。
這句話的含量他們很清楚,認識歸認識,熟悉歸熟悉,『認識』並不意味著『信任』,而『保證』則意味著將整個家族、全部名譽、乃至於性命都一併押上。
這不是一句輕飄飄的口頭承諾,而是一道真正沉重的誓言。
站在一旁的切里昂顯然明白此中關節,他站在那裡,開始解釋前因後果,儘可能詳盡、儘可能清晰,不帶任何隱瞞。而加里安則迅速從自己的隨身行囊中取出幾份文件,其中包括潟湖西岸的黑騎士開具的證明、杜魯奇頒發給他的身份證明,還有隻有他一戶的戶口本。
黑騎士沒有立即接過,而是靜靜聽完,眼神從他們二人身上緩緩掃過。
“你接下有什麼打算?”
加里安沉默片刻,低下頭,落寞地搖了搖頭,低聲迴應道。
“不知道?!?
黑騎士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武器與盔甲。然後他開口了,語氣依舊沒有變化,卻在平靜中暗藏鋒芒。
“根據命令,武器和盔甲是不準出現在街頭的。不僅要被沒收,你倆還要……”
他說到這裡,手指緩緩指向了切里昂與加里安。
但那句嚴厲的話最終還是停在了脣齒之間,他沒有將那個詞吐出口,更沒有下達執行命令的手勢。
在學院學習與實踐的歲月中,他明白,執法不是死板的照章辦事。某些時候,要拿捏好尺度,要分清該硬則硬、該柔則柔。此外,還有一些不成文的規則、默認的共識、潛在的博弈。
“所以,你們能保證嗎?”另一名黑騎士此時開口,語氣帶著明顯的提醒和警告,“你們要知道,現在的我們是捆綁在一起的?!?
“我能保證!”海衛隊長先看了一眼加里安,又掃了一眼衆人,咬了咬牙,邁出一步。
在他的帶動下,其他海衛們也一一表態,鄭重地做出了保證。
黑騎士不再猶豫,檢查了身份證明後,他從腰間取出一份空白的證明,提筆迅速書寫。最後,在文件的尾部,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按下右手大拇指。
鮮紅的指印在紙面上格外顯眼,像是一枚無聲的誓約。
隨後他將證明遞給了另一名黑騎士,對方接過後認真檢查一遍,確認無誤後,也重複了同樣的簽名與按印流程。
然而,這份證明並沒有立刻交到加里安手中。
它先是在在場海衛的手中傳了一圈,每一位都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按上自己的手印。這一圈流轉,不是爲了繁文縟節,而是讓所有人都明白:這張紙不只是紙,是共同承擔的責任與風險。
最終,黑騎士才走到加里安面前,雙手將那張證明遞出,語氣沉穩地說道。
“這個證明會讓你通過碼頭區?!?
就在加里安伸手接過那張紙的瞬間,他突然靠近一步,壓低聲音,低聲囑咐。
“別惹事!”
“我保證!”加里安接過證明的同時,語氣堅定地保證道。
“那裡可以租賃馬匹,祝你旅程愉快?!焙隍T士指了指遠處的一處驛站模樣的嶄新建築。
加里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只見剛纔船上的軍官們聚在那裡。他們中有些在排隊等候,有些則已經騎上了準備妥當的馬匹,或是兩輪車,沿著鋪設得整齊的道路向遠方駛去,在早晨潮溼的空氣中形成一條輕薄的軌跡。
隨後,黑騎士點了點頭,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地敬了個禮,算是告別,也是一種禮節。他向身後的海衛們打了個手勢,示意可以放行,讓他們協助將沉重的貨車緩緩推過檢查線。
而在流程走完之後,那名最初出現在遠處、氣質冷峻的黑騎士百夫長早已不見蹤影,彷彿他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影子,在完成自己職責後便消散在了塵世的邊緣。
再次與海衛們揮手道別之後,兩人租了兩匹馱馬,在確認了方向和路線無誤後,便重新啓程,繼續踏上這段既現實又荒誕的旅程。
“據我聽到的消息,是一賠十?!弊隈{駛位旁邊的切里昂突然打破沉默,語氣中多了一絲壓抑的低沉與無奈的嘆息。
“你是說……”手握繮繩的加里安微微皺眉,語氣中透著一絲不可置信。
“杜魯奇一?!鼻欣锇狐c頭,語調如鈍刀劃紙般緩慢而沉重。
“我們十?”
切里昂再次點了點頭,神情複雜,像是在咀嚼一件令他難以接受的事實。
“有……”
“沒有!沒有!目前沒有!”切里昂直接打斷,似乎早已料到加里安想說什麼,語氣中透出一股罕見的鋒銳。
聽到這句話後,加里安長舒了一口氣,肩膀微微放鬆。
接下來的旅途一時間陷入了沉默,只有馬蹄和車輪碾壓路面的節奏聲在耳畔迴響,單調而重複,如同某種宿命的鼓點,一下接一下地敲擊在他們的神經上。
直到他們來到了居住區的邊緣。
他們像上次那樣,再次經歷了一輪繁瑣卻必要的檢查和問詢,在獲得了蓋有黑騎士與海衛簽名與手印的通行證明後,才被允許繼續前行。
“如果……”加里安想開口,但話未說完。
“沒有如果!”切里昂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抹前所未有的厲色,如同一柄匕首,瞬間刺穿空氣中的猶豫。
知道自己觸碰到了敏感話題的加里安訕訕地笑了笑,聳了聳肩,像一隻做錯事的貓一樣縮了縮脖子,收回了目光,專注地繼續趕著貨車。
然而,切里昂並沒有結束這個話題的打算。他的目光落在加里安臉上,用一種古怪而審視的眼神注視著對方,似乎在猶豫,似乎在掙扎,又似乎想要說出什麼早已壓在心中的話。
他內心出現了一絲動搖。
他是前天剛剛返回洛瑟恩的,獲得了一次短暫的輪休機會。在離開潟湖西岸之前,他曾去過金獅酒吧一趟,他在那裡得知加里安因爲酒吧被接管,需要一個暫時落腳和轉運的地方,於是他答應了下來,算是順水人情,也算是兄弟之間的一點義氣。
可現在,他有些後悔了。
與獨自一人的加里安不同,他是有家人的,而且不僅是父母、妻兒,而是一大家子人。
雖然他沒有在通行證明上留下手印,但如果一旦出了事,他和他的家人也逃不掉。
“我只是好奇……抱歉……”感受到切里昂目光中壓抑的怒意後,加里安迅速開口,語氣中多了幾分遲疑和歉意,聲音比往日更低,也更軟。
“如果你現在將武器拿出來,你會死,我會死,我的家人會死,那些按下手印的黑騎士和海衛……也會受到牽連。”切里昂壓低聲音,他的語調冷靜到可怕,彷彿在陳述某個既定的自然法則。
也就是精靈不玩火藥,艾爾薩林語中沒有『導火索』這個詞,不然……
“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只是好奇,抱歉,抱歉。我沒有想做什麼的打算,現在的一切都很好,不是嗎?”加里安連聲解釋,語速加快,唯恐切里昂誤會了他的本意。
“是的,現在的一切都很好,所以!你知道的!”切里昂眼神一凝,語氣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在船上時,他們談論的……”加里安試著轉移話題,他試探著問道,聲音壓得極低,彷彿怕被風聽見。
“是真的。”切里昂眼中浮現出回憶的光芒,“那天下午的宴會上,我親眼看見了從聖火中走出的馬雷基斯,我看見圍在他身邊的貴族們,他們的表情不是演出來的,我能感受到那些顯貴們發自內心的喜悅和激動。”
“阿蘇焉的火,真的不敢置信……”加里安喃喃著,眼神有些發飄,“我們之前……”說到最後,他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隨後,又是一段良久的沉默。
只有馬車的車輪與石板路接觸時發出的“咔噠、咔噠”聲在空中迴響,單調卻又穩定,直到馬車再次被攔下,接受了例行的檢查,開具了新的通行證明。
然而,這一次,他們沒有馬上離開。
因爲這裡,和之前碼頭區與居住區的寬闊、通暢不同,眼前的道路異常擁堵。
道路中央,一名黑騎士正站在十字路口,穩如磐石。他時而舉起左手,亮出綠色的指示牌,示意車輛通行;時而轉身,舉起右手的紅色指示牌,讓另一方停止。他的動作乾脆利落,毫無遲疑,一如軍令。
不僅是馬車,還有大量阿蘇爾行人穿梭其中。
這些行人秩序井然,沉默不語,彷彿已經習慣了這種安排。所有人都聽從黑騎士的指令,或前進、或駐足,沒有人抱怨或違抗。
一眼望去,從三個方向而來的阿蘇爾正按照既定的節奏往另一個方向移動,而從那個方向返回的人,則幾乎都肩扛物資,或手提沉甸甸的袋子與罐子。
一切都是那麼的井然有序,就像杜魯奇從未出現在過洛瑟恩一樣。
坐在車上的加里安望著這一切,他知道,那些被扛著的袋子是帆布袋,裡面裝著的是麪粉;而拎在手中的,要麼是封裝好的罐頭,要麼是炭火或其它生活用品。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爲他也領取過那樣的物資,只不過他不用排隊,杜魯奇會送上門。
但很快,他就察覺出了某種異樣。
“男性呢?”他下意識地問道,眼神在隊伍中四下搜尋。
“杜魯奇在擴建北碼頭,他們被徵調過去了?!鼻欣锇夯卮饡r語氣平靜,但眼底卻有一絲說不清的情緒,“有工錢,日結。還有一部分女性被安排去售賣物資,也有工錢,同樣是日結?!闭f到最後,他朝那幾名扛著麪粉袋的女性點了點頭。
加里安向北碼頭的方向望去,此刻他們所在的地點處於一段地勢較高的坡段,視野異常良好,沒有遮擋。他能清晰地看見遠處的北碼頭,身影攢動,彷彿一隻從沉寂中甦醒的巨獸。
當他真正看清北碼頭的現狀時,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喉頭髮緊,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們……”他嗓音發乾,話只說了一半。
“在組織第一波進攻?!鼻欣锇阂部戳艘谎勰沁叄S後收回目光,低聲說出這句話時,眉頭緊鎖,神情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
北碼頭。
大量的杜魯奇士兵正井然有序地在碼頭上集結登船,他們的鎧甲在陽光下泛著幽暗的金屬光澤,武器隨著行進的動作不斷晃動,彷彿匯成一片流動的鋼鐵森林。而在遠處的海面上,成羣的艦船正在緩緩航行著,等待著,編組著,宛如一場即將展開的海上交響。
加里安看了片刻後,緩緩轉頭望向切里昂,神情中滿是困惑與不安。然而切里昂只是搖了搖頭,面色凝重地表示自己也不知內情。
“海衛不參與進攻嗎?”加里安的聲音壓得很低,彷彿生怕驚動了什麼。
“阿蘇爾海軍不在進攻序列中,我們似乎有別的任務,具體的……”切里昂壓低聲音湊近,“我聽到過一些傳言,我們的任務是繼續保護殖民地,保證精靈的利益不受損害?!?
“精靈?”加里安重複道,語氣裡摻雜著一絲驚異。
“是的,精靈!”切里昂點頭,語氣略顯無奈,“這似乎是瑪瑟蘭之子的意思,但隨著馬雷基斯從聖火中走出後,一切都變了。那些海軍將領的想法,是加入到進攻序列中,以此確保未來的政治話語權和地位?!彼f完這句,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略作停頓,隨即換了一個話題。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奔永锇猜柫寺柤纾抗馔断蜻h處,“你知道的,我現在有一大筆錢,但我也不知道能用這筆錢做什麼。我的家在洛瑟恩,我不想離開這裡。而且說到底,錢對我來說,似乎沒有那麼重要。我只是想找個能做的事,能讓我有目標的事。”
切里昂沒有對加里安發出任何嘲弄,因爲他知道這話裡沒有誇張,也沒有虛僞,加里安說的的確是實情。
自從退役以來,這位曾經的士兵就顯得十分迷茫。
話說回來,那個『開酒館』的建議,還是他出的,雖然他並沒有掏一分錢投資,雖然他當初也從未料到加里安會把酒館開在那個奇怪的位置。
“爲鳳凰王而戰?”他忽然問了一句,像是試探,也像是玩笑。
“我?”加里安眨了眨眼,一時間竟有些不可置信。他想笑,但最終忍住了,這個場合不適合笑。
十分鐘後,十字路口的交通終於恢復,馬車再次緩慢地駛動,車輪碾壓在鋪石的路面上,發出沉悶而連貫的滾動聲,似乎象徵著這個古老城市的心跳聲。
又經過了兩次檢查和一段漫長的等待,他們終於快要到達目的地了,也就是切里昂的家。
但馬車並沒有直接駛向切里昂的家,而是繞過街角,朝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加里安坐在馬車上,他知道自己的裝備必須安然無恙地固定在貨車裡,他必須親自守著。他就那樣坐在那裡,眼神追隨著切里昂扛著一小袋麪粉和一些生活物資緩緩走回來。
他輕輕跳下馬車,動作熟練地接過物資,搬到車廂中妥善安置。
“你等我一下?!?
說完,切里昂又轉身離開了。
加里安沒有多問什麼,而是繼續安放物資。他知道,這一批物資是免費發放的,根據人口和需求按最低量配給給居民。
這一次的等待時間比剛纔要久得多。
他坐在車上,遠遠地看著切里昂在隊列中緩慢移動,與那些負責售賣貨物的阿蘇爾女性交談著——她們身穿統一的紅色制服,胸前佩戴著阿薩提的徽章,動作幹練而不失溫和。
等了很久,切里昂終於回來了。
他肩上扛著兩袋沉甸甸的大面粉袋,除此之外,上面還掛著一大塊肥瘦相間的生肉。雙手各拎著兩個布袋,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裡提著的兩隻活雞,翅膀撲騰著,發出短促的叫聲,掙扎著想逃出束縛。
加里安忍不住笑了笑,不是嘲諷,而是感慨。
這就是當下的洛瑟恩,不同往日,卻依舊活著。
加里安再次跳下馬車,伸手接過沉甸甸的物資。當接過第一個袋子後,他習慣性地往裡看了一眼,只見裡面整齊地碼放著罐頭、瓶裝飲料、酒水、糖果和新鮮的異域水果,色彩斑斕,散發出混雜著鐵皮與果香的氣味。而另一個袋子則被塞得鼓鼓囊囊,沉重得像塊鐵疙瘩,裡面裝滿了炭火與引燃材料。
“夠嗎?”
在將這些物資熟練地裝上馬車之後,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聲音不大,卻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錢幣嘩啦作響。
“不夠?!?
切里昂淡淡回了一句,同時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作出迴應。同樣是嘩啦一聲,只是聽起來更輕些。然後,他看向加里安,語氣中透著無奈。
“根據家庭成員數量限量購買,我想多買點,可是他們不賣?!彼麛偭藬偸郑白甙?,這些加上之前的儲備,夠撐兩個月?!?
“我……”加里安擡起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售賣點,似乎想說自己可以再去一趟。
“你得先去登記,才能購買,先回去吧?!鼻欣锇簠s搶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平靜,卻透露著對體制與流程的熟稔。
切里昂的家是一幢典型的阿蘇爾平民住宅——標準的公寓建築,當然,從某些角度看,也完全稱得上是一座樸素的城市別墅。
用達克烏斯的話來形容就是——『羅馬』
這座兩層的小樓四面都有外牆,白牆紅瓦的結構在夕陽下仍可看出當年的光輝,只是隨著歲月的流轉,如今的瓦片已微微褪色,牆面也泛起斑駁痕跡。樓房正面只有一扇進出的門,而樓上樓下都住著人,彼此分門而居。
底層中央有一個小花園,中間有一棵橄欖樹,但在如今的緊張情勢下,切里昂的家人將其改造成了養雞場,那些咯咯叫的家禽成了家中的肉蛋來源之一。
馬車在加里安、切里昂,還有切里昂的家人合力之下被推入了一樓庫房,沉重的輪軸在石地上軋出一串吱吱聲響。糖果分給了孩子們,物資被小心地搬進廚房,堆迭整齊,分類妥當;而武器與盔甲則由切里昂親手鎖進庫房深處的箱櫃裡,不放心的他甚至還爲庫房加上了雙重鎖,反覆檢查,生怕有任何閃失。
當一切都妥善安置後,他們再次離開家門,展開第二輪任務。
這一次,切里昂先帶加里安辦理了居住登記手續,一切流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隨後,他又帶加里安回到售賣區,幫他採購了屬於他個人的物資配額。
等這一切終於告一段落,他們再次返回家中,將物資安放完畢。
最後,他們一同前往就近的租賃處,將馬匹交還,交接手續辦得乾淨利落,然後徒步踏上歸途。
夕陽西下,二人沉默地走在石板路上,腳步穩健。
到了晚上,當切里昂的家人全數返回後,晚飯開始了,加上加里安,一共有十二人就餐。然而,切里昂的家人並不止這些,還有三人在軍隊中服役,沒有在家中。
晚飯流程樸實卻不失溫情,首先是對加里安的到來表示歡迎,接著便是日常分享的時間。家人們開始談論起這一天的所見所聞,在北碼頭的勞作,或在售賣區的經歷,許多事情瑣碎卻充滿生活氣息。
飯後,加里安被安排在了二樓的客房中,那裡的窗戶正對北碼頭,是一處視野極佳的位置。
夜色下,他獨自坐在窗前,看著遠方的杜魯奇軍艦在昏黃燈火中不斷調動,甲板上的火光像是密集的繁星在水面倒映。
他就那樣靜靜坐著,心中思緒如潮,這一夜,他沒能閤眼。
翌日清晨,正當他準備小睡一會,補償整夜的疲憊時,突如其來的動靜打破了公寓的寧靜。
他匆匆下樓,只見一名??驹陂T前與切里昂交談,神情急促,語氣低沉。還未等他開口問候,那名??惴砩像R,策馬疾馳而去。
切里昂轉過身來,與加里安目光交匯,他對加里安點了點頭,來到加里安身邊。
“有任務,後天早上去報到,我的假期提前結束了。”他的語氣中沒有不滿,反而透著某種期待與戰士的歸屬感。
“我想好了?!奔永锇财届o地迴應,他沒有問任務內容,也沒有詢問詳情,只是目光如炬地說出自己的決定。
“什麼?”
“爲鳳凰王而戰!”加里安語氣堅定,聲音不高,卻在這平凡的一天清晨,猶如誓言般落下,響徹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