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場面,絕對是大場面。
對科希爾來說,是的,就是這種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在釋放一種壓迫性的宏大——陣列鋪開,旌旗翻卷,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尚未開始卻已蓄勢待發的肅殺。可在這莊嚴之中,卻有一種說不出口的難受,一種無法描述的困惑在他胸腔裡翻騰、攪動。
不是因爲敵人強大,不是因爲此地地形複雜,更不是因爲上陣前的緊張。
是因爲他的敵人,不是杜魯奇,而是他的同胞,阿蘇爾。
他實在無法理解,爲什麼鳳凰守衛會站在他們的對面?爲什麼那些打著洛瑟恩旗幟的海衛會阻擋他們的前進?而白獅禁衛,他的兄弟們同樣擺開陣勢,彷彿只需一聲令下,就要彼此廝殺,就要骨肉相殘。
他想到了那些傳言。
傳言,在他心中被分爲兩個階段,每個階段都像一記重拳,打在他信仰的根基上。
第一階段,是在塔爾·芬努聽到的。
貝爾-哈索爾陷入昏迷,毫無疑問,這是事實。當他來到薩菲西昂還沒一天,那位鳳凰王便在睡夢中永眠,靜靜死去,未曾留下任何遺言或囑託。
鳳凰王的權杖空懸,伊姆瑞克當了攝政王!這也是真的。
但讓他難以接受的,是芬努巴爾。
芬努巴爾沒有成爲攝政王,他曾是最被看好的繼任者,可現實卻是,他沒有坐上那個位置。至於是主動退讓,還是裝高貴、扮風骨,現在……答案清晰得可怕。
他——背叛了阿蘇爾,背叛了奧蘇安。他親手打開了洛瑟恩的海門,讓杜魯奇踏上了這片曾誓死捍衛的聖土。
科希爾恨,恨得牙根癢,恨得拳頭攥得指節發白。他從未想象過,奧蘇安的淪陷不是因爲外敵,而是因爲內亂。
芬努巴爾將用來防禦奧蘇安的海軍報銷後,又做出利令智昏的舉動,在無法成爲攝政王后,投靠杜魯奇,將杜魯奇放進洛瑟恩,讓奧蘇安的陸地防禦體系崩潰。
他發誓,如果在戰場上遇到芬努巴爾,他一定會親手將其斬殺,絕不手軟。他最痛恨的,就是叛徒!
第二階段的傳言,則是他抵達薩菲西昂之後聽到的。
這次,傳言只有一條,但震撼到了他靈魂的深處。
據說,馬雷基斯前往了阿蘇焉聖殿,進入了聖火,就像大分裂時他做的那樣,但這一次,他是在鳳凰守衛與衆多阿蘇爾貴族的見證下,再次踏入那神聖的試煉之火。
不同於上次,那次他被聖火焚燒,化爲焦炭,痛苦哀嚎。
這一次,他浴火重生了。
科希爾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言時,是想笑的。
真的,他差點笑出聲來。
他不懂政治,但不妨礙他認爲這只是芬努巴爾散播的荒唐宣傳,是某種政治操作的鋪墊,是想借神蹟爲自己構建一個正統的敘事結構。
開什麼玩笑?
馬雷基斯怎麼可能從聖火中走出?怎麼可能浴火重生?
這怎麼可能?
可現在,他開始動搖了。
如果不是這樣,那鳳凰守衛爲何會出現在這裡?那披著洛瑟恩海藍色披風的海衛又該如何解釋?這些本該守衛奧蘇安的人,如今站在鳳凰王意志——白獅禁衛的對立面。
他額頭上的青筋浮現,咬緊牙關。他越往前走,越感覺血液往腦袋中匯聚。他不是怕,他從來都不畏懼戰鬥,他是一名白獅禁衛,是死戰不退的戰士。他怕的,不是敵人,而是命運那一隻無聲的手,將一切都扭曲了。
怕的是,那個人,真的是鳳凰王。
之前,他不需要知道未來的鳳凰王是誰,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他只是戰士,只是顯貴們口中的法尼奧爾,是出身低賤者,但這不妨礙他只要知道自己守護的王,是一位阿蘇爾就足夠了。
總不能是……馬雷基斯吧?
可現在……
他的視線觸碰到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奇特的存在。
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光頭,靜靜地站在那裡,他的目光沒有情緒,也沒有敵意,只有一種極深的沉靜,像海底不動的暗礁,像風暴之前凝固的天幕。
當兩人視線交匯時,空氣似乎都被凍住了。
科希爾說不出話,他不認識對方,但那一瞬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壓,不是恐懼,是某種來自時代本身的壓迫。
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是站在戰場上,而是站在了某種歷史的斷層邊緣?
只需再往前一步,整座時代,就會塌陷。
玩笑變成了現實。
這一刻,他有些畏縮了,但他不能後退。
柯海因的內心,同樣在劇烈震盪,但與科希爾不同的是,他從始至終,都知道那些傳言——是真的。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是真的。
不僅是真的,而且遠比傳言本身還要真實,真實到令人無法呼吸,真實到讓他懷疑,自己到底是活在現實裡,還是活在一個夢魘中。
在他離開洛瑟恩的那一刻,在他親手將貝爾-哈索爾從寢宮中背出,踏上前往薩芙睿王國的旅途之時,他就隱隱感知到了什麼。
結果,他的感知變成了現實,他的摯友——芬努巴爾,打開了海門,而那些被宣稱全軍覆沒的艦隊,並沒有消失在阿納海姆那片海域。
他們沒有沉沒,而是歸來了,帶著旗幟,帶著火焰……
他也理解了,在決定誰是攝者王的那一天,芬努巴爾爲何出現在天堂之光尖塔的門前,明白了他爲何要對自己說那些話——那些既似勸解、告別又似囑託的話語。
其核心不是請求,更不是命令,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勸導。
讓他帶著貝爾-哈索爾離開,去往薩芙睿王國,去等待最後的時刻,而不是留在洛瑟恩,在即將爆發的政變中與他反目成仇,最終互爲敵人,在血與火之夜中彼此交戰。
柯海因當然明白了。
但他依舊無法接受。
那種感覺像是被拋棄,卻又夾雜著深重的不被信任。是因爲自己太驕傲?太沖動?還是在某個誰都沒察覺的時刻,他已經被芬努巴爾排除出了那個名爲『未來』的藍圖?還是他身上的職責,讓芬努巴爾無法對他說些什麼?
他無法給出準確的形容,只覺得胸口悶得慌。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個站在陣前、靜默不語的身影——那個光頭的存在,那雙眼睛平靜到令人不安,黑袍之上,胸口赫然印著他再熟悉不過的紋章。
那是馬爾薩納斯家族的徽記。
他認得這個徽記,他曾無數次在摯友阿拉斯亞王子的府邸中見過。
所以,這無疑就是他——馬雷基斯。
那個從聖火中走出的男人,那個如同艾納瑞昂般完成涅槃的王者。
柯海因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想笑,卻笑不出來。喉嚨裡像堵著一團風化的灰塵,乾澀而刺痛。
千年的苦難,千年的背叛,千年的混亂——像個殘酷至極的玩笑。
而現在,這個玩笑,正以無比嘲諷的姿態,向他席捲而來,不容他閃避,不容他退讓。
當貝蘭納爾停住腳步後,他也停了下來。
就那麼站著。
站在戰場中央,像一個被剝奪言語的見證者。
他看著馬雷基斯,看著那顆反射著天光的光頭,看著他周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芬努巴爾、艾斯林、卡卓因、瑪琳、艾德安娜、伊塔里斯、貝洛達……
他們都看著他。
有人神色複雜,有人眼含歉意,有人低眉斂目,有的面露同情,有的面露憂慮,還有的,他不知道該如何解讀。
一種索然無味的情緒,從他心底浮現,如冰水緩緩侵入骨髓。他知道,這場戰鬥,打不起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
他不是傻子。
白塔下的荷斯系一直沒有出手,那些魔劍士、博學者、大法師們始終站在原地,連一人都未動身前來相助貝蘭納爾。
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他們已經明確了立場。
如果不是因爲貝蘭納爾是貝爾-哈索爾的兄弟,也許現在,貝蘭納爾會站在塔下,而不是他的身前。
他沒法做些什麼,他沒法命令白獅禁衛做些什麼,這是他的職責,這是白獅禁衛從誕生那一刻起,就要履行的責任——保護鳳凰王。
柯海因心中升起一股極深的厭倦,不是對眼前的局勢,而是對這一切——整場鬧劇般的權力交替,整片大地上堆積起來的假意與算計。
他忽然對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失去了興趣。
誰會說話,誰會解釋,誰會舉起權杖,誰會宣讀命令……他不關心了。
他只是想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裡,他該如何面對那些曾經的愛人與朋友。他又該用怎樣的目光,去看待那一個個曾給他溫暖與信念的人?
他知道他們也在想這個問題。
那目光裡沒有敵意,反而藏著某種……不安。他覺得累了。
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那種精神與情感的雙重透支。他已經不再年輕,不再有力氣去理解每一場政治風暴背後的深層意圖。
他只是想,回到查瑞斯王國。
回到那個他兒時生活的地方。
那裡,沒有光頭的王者,沒有火焰的試煉,沒有神明的注視,也沒有秩序這個永遠喋喋不休的詞語。
他只是想做一個普通的精靈。
哪怕只有一天。
哪怕只是在夢裡。
站在那裡的貝蘭納爾注視著同樣注視著他的馬雷基斯,那目光沉靜而不可測,如同深淵,如同幽影中的鏡面,映不出任何波瀾,卻能映照出一切虛僞。
但他沒有去關注馬雷基斯的表情,他看的是馬雷基斯的身體。
更準確地說,是馬雷基斯身體之中——那翻涌著、激盪著、不可理喻地輝耀著的奎許之力。
他的第二視能穿透表象、撕裂幻象,直視本質。而此刻,站在他不遠處的馬雷基斯,其存在本身,便是一個奎許能量井噴的奇點。
他看到了奎許在馬雷基斯的身體裡流動,不,是沸騰,是如火山噴發般地自內部捲動,向四肢百骸漫溢、向天穹噴射。
馬雷基斯的身體,不再是血肉,不再是骨骼,不再是一個精靈王者的軀體。他更像是——一塊巨大的奎許能量石。
不,是活著的奎許能量石,是被聖火淬鍊、被命運篆刻過的容器,是超越凡俗存在的容納之軀。
這怎麼可能?
貝蘭納爾的內心像被鑿穿,震驚瞬間填滿了整個神經系統。
奎許能量石在理論上是無法被製造的,可現在,他看到的,卻是某種極度反常、極度違背自然邏輯的存在——一個活體奎許節點。
而這個節點,竟然是馬雷基斯。
那個曾帶來戰爭、背叛與千年撕裂的巫王,那個曾與阿蘇爾幾乎血戰到滅族邊緣的黑暗君主,如今成了奎許的容器?
這是何等的諷刺。
這是何等的……
他一時說不出那個詞,他一生都在用語言書寫世界、闡釋力量、描繪秩序,可這一刻,他發現自己被逼到詞語的盡頭,被逼到邏輯的深淵邊緣。
他嘗試去否定,嘗試去解釋。是幻術?是遮蔽?是邪神的愚弄?可這一切都被他的第二視一一擊碎。
那不是幻象。
不是欺騙。
不是鏡中花,不是水中月。
那是真實的馬雷基斯,真實地站在他面前,真實地承載著洶涌的奎許洪流,真實地像一座巍峨的、高聳入雲的能量之塔,甚至連周圍的空氣與因果都在圍繞他重新構建。
他的第二視看得越久,他就越感受到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奎許是強大的,甚至……是美的。
那種美,不是凡塵之美,不是花草之美,而是一種『純粹』的美,是脫離了善惡、脫離了目標、脫離了慾望的存在之美。
而此刻,那種純粹的美,正以馬雷基斯爲形式降臨在現實中。
不是洗白,不是重生,而是完成了一個古老神話的再演。
他曾聽說過艾納瑞昂,也曾研究過那段幾近神話的歷史,一個精靈如何被聖火塑造,如何在火焰中涅槃,如何揹負整個族羣的命運走入黑暗。
現在,馬雷基斯如同他的父親——艾納瑞昂那樣,也走了這一條路。
但更加瘋狂,更加徹底,更加難以理解。
這究竟是命運的安排?是阿蘇焉的懲罰?還是……
貝蘭納爾不知道,他只知道,芬努巴爾之前的種種選擇是對的。
他只是站在那裡,注視著馬雷基斯。
而那滾滾的奎許力量,依舊在他眼前翻涌著、閃耀著,彷彿在提醒他,舊時代已經走到了終點,新的篇章,不是由他來寫。
馬雷基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動了。
他緩緩將原本背在身後的雙手分開,左手自然地向外伸展,隨後以一種近乎儀式般的緩慢姿勢下壓。這個動作一出,幾乎是瞬間,身後不遠處的鳳凰守衛們隨之而動。
那一刻,就像某種被壓抑已久的機制終於啓動,精密而有序,他們改變了先前那種莊嚴肅穆、雙手持戟的戰鬥姿態,將戟攥轉而斜放於地面,一手執握,一手垂落,改作日常行軍或接待時的持戟禮儀姿勢。
陣前的動作如水波般擴散,從最前方蔓延至兩翼,從中央向外輻射,如同多米諾骨牌被推倒,依次擊響。左、右、後方,海衛軍陣地的前列也開始動作,那些打著洛瑟恩旗幟的戰士也默契地調整了姿勢。
馬雷基斯將左手穩穩地搭在陽炎劍的劍柄上,他原本是想將手重新揹回身後,恢復那種慣有的驕傲與從容,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他很清楚,一旦把手背過去,他很可能會握緊拳頭,而這些肢體語言,這些不屬於鳳凰王的動作,會被站在他身後的人察覺。作爲馬雷基斯,作爲新王,他不能顯露一絲一毫的猶疑。
於是,他攥緊陽炎劍的劍柄,用這股力道讓自己安定下來,挺直了背,朝著貝蘭納爾緩緩走去。
而對面,貝蘭納爾也動了,神情無喜無悲,腳步沉穩如山。
兩人緩步相向,隨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一點點縮短,整個戰場的氛圍驟然變得緊繃、凝固,彷彿整個奧蘇安都屏住了呼吸。
站在周圍的鳳凰守衛、白獅禁衛、海衛,以及遠處的荷斯系們,皆不語、不動,惟有風聲如絲如縷地在旗幟之間穿行。
“啊,大場面。”
趴在突襲艦欄桿上的達克烏斯輕聲調侃。他的語氣帶著看戲般的輕快,可眼神卻異常認真。說完,他耳邊傳來沙沙的紙筆摩擦聲,轉頭望去,果不其然,大畫家雷恩,已經開始作畫了。
地面上,馬雷基斯停住了腳步,貝蘭納爾也隨之駐足。
馬雷基斯伸出右手,擡高,掌心朝外,動作乾脆利落,既是停止,亦是開始,象徵著一場極其重要、改寫命運的會談的正式開啓。
就像達克烏斯第一次與西格琳、費納芬見面時那樣,禮節之始,意圖之先。
貝蘭納爾沒有遲疑,也用同樣的動作迴應。
馬雷基斯點了點頭,沒有多言,隨後緩緩擡手,指向達克烏斯所在的突襲艦。
貝蘭納爾並未順著指引看去,而是依舊注視著他,點了點頭,隨後嘴角輕輕揚起,露出一抹平靜的微笑。
下一瞬,他後退半步,側身讓出道路,毫不猶豫。
馬雷基斯再次微微頷首,隨後繼續前行,沿著那條被讓出的路徑,堅定地走去。
當他走到白獅禁衛的正副隊長與科希爾面前時,他停了下來,目光在三人臉上緩緩掃過,最終,簡短而有力地一點頭,表示尊重。
柯海因看著他,看著他掌中握著的陽炎劍沉默了片刻,長嘆一口氣,然後側身,讓出一步。
副隊長沒有猶豫,亦緊隨其後,默默讓出一條通道。
馬雷基斯動了。
他來到科希爾面前,目光淡然,無視了被科希爾緊握的斧頭,彷彿什麼都沒看見,只是徑直走過。
兩人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突然低聲說道。
“斧子不錯。”
說完,他沒有停留,繼續走著,步伐沉穩,目光如炬。
當他終於抵達白獅禁衛的前陣,他停了下來,停在所有舊秩序與新世界之間的交界處。
他環視了一圈,聲音陡然拔高,如戰錘擊碎山巖,迴響在寂靜的空中。
“白獅禁衛們,你們認出我了嗎?”
說話間,他向前踏出一步,聲音震盪,氣勢如浪。
“自我介紹一下?!?
他略作停頓,雙目如炬,沉聲道。
“我是馬雷基斯,馬雷基斯·馬爾薩納斯,艾納瑞昂的子嗣,第十一任鳳凰王!”
他又向前踏出一步。
目光所及,所有的目光皆被震撼所定格,時間彷彿凝固在此刻。
他站在那裡,聲音如雷。
“如果,你們想殺死你們的陛下,我就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