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莎的表情變了,那是毫不掩飾的錯愕與震驚。
扶著達克烏斯的雷恩神情也凝固了一瞬,臉上的調侃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到幾乎無法命名的情緒。
而正在替他處理傷口的科洛尼亞與德魯薩拉動作在聽見那句話的瞬間幾乎停滯,手中一切都懸在半空,連眼神都沉了幾分。
他們都變了,變得彷彿不是剛剛還圍繞在身邊的同伴,而是被某種封印擊中的回憶之影。
或許馬拉努爾、族母和少主在這裡,他們聽到『寒冬號』這個詞的瞬間,表情也會失去控制,也會在極短的一瞬間露出破碎的情緒。
因爲,在達克烏斯的圈子中,有許多隱秘而不容觸碰的忌諱話題——那些從未正式言說、卻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往事,那些在深夜夢迴時依舊如刀鋒般鋒利的記憶。
他們在金池休整期間,曾共同確立過一個近乎默契般的共識:以後不再討論進入裂隙後所發生的一切。
那裡,發生了一系列事情。
那一系列事情,無法複述。
那之後,那個共識不斷擴展,像一張看不見的網,逐漸籠罩了他們的現在,投影到了他們的未來,甚至開始回溯到了過去。
所以,當達克烏斯主動、平靜、近乎隨意地提起那個禁忌話題時。
空氣中的溫度彷彿都下降了幾度,變得凝固、冰冷,甚至有些發澀。
他沒有看他們,他沒有理會衆人。
他只是自顧自地說著,眼神沒有焦點,彷彿不是在向任何人發問,而是像在問自己。
空氣,焦灼而僵硬。
所有人都在等著什麼,卻又害怕那個『什麼』真的被說出口。
誰也沒有開口。
寂靜在蔓延。
“當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良久,達克烏斯終於打破沉默,語氣如輕風拂過深夜湖面,輕緩卻無比清晰,“剩下的那個,就算再難以置信,也是真相。”
這句話像是一道冷風,吹進所有人的骨縫裡。
雷恩轉頭看他,眼神不再像平日那樣活潑,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凝視,帶著遲疑與擔憂。
“看來,我要出趟遠門了?”
話音落下,沉默終於稍微鬆動。
沒有人勸阻,沒有人追問。
但所有人,都在無聲中鬆了一口氣。
當傷口處理完畢後,達克烏斯重新穿上袍子,將蹀躞帶一環一扣地系回腰間,那些零碎、掛件、徽記也被一一歸位,熟練如常。
衆人隨他起身,在展廳中行走了起來。
展廳內依舊安靜,牆壁間的陳設依舊不變,巨劍,一柄又一柄的巨劍。
據達克烏斯的瞭解,劍聖團的實際人數要遠遠少於鳳凰守衛與白獅禁衛,總體維持在三百人上下。
這三百人被劃分爲三個百人隊,就如他昨日所見——三隊齊至,陣列分明。
而在那三百之外,還有更多的人存在,那些尚未晉階的後備者,即所謂的劍侍。
他們未曾獲得巨劍,也無法參與戰列。
他們的任務,就是將三十式銘刻入血肉與靈魂之中,直到有朝一日,通過儀式被賜與劍與階位,正式成爲劍聖。
成爲劍聖,意味著道途真正開始。
行走的時候,達克烏斯問了一嘴,阿珊提爾告訴他,像這樣的展廳一共有三個。隨後又將這三個展廳各自展示的巨劍數量一一道出,沒有一絲含糊,加起來整整近一千柄巨劍。
達克烏斯聽到這個數字時,腳步輕輕一頓。
也就是說……
劍聖團還是那個劍聖團,但也早已不是原來的劍聖團。
外表不變,精神不變,名號不變,然而組成它的人早已經歷了更替,猶如烈火下反覆鍛打的利刃,在時間與死亡中完成了三次血與火的輪迴。
或死於與杜魯奇的千年廝殺中,或死於環形山深處,又或者死於更詭秘的敵人,那些躲藏於暗影之中的異端邪教徒,悄然腐蝕靈魂,令劍聖們在狂怒與幻覺中燃盡自己。
這一切,都是那名劍聖在感知到達克烏斯的存在後,堅持要與他比試的原因所在。根據他在展板上看到的日期,那位劍聖的兄弟應該死在了進攻塔爾·安列克的戰鬥中。
那一戰,屬於莫維爾時期,由門修斯調遣指揮,劍聖團作爲攻堅力量前赴後繼,血染堡壘。
時光荏苒,但鮮血未乾。
然而,達克烏斯的思緒並不完全停留在這段過往的悲壯中,他關注的,還有另外一個維度。
矮人,曾爲西格瑪帝國的選帝侯們鑄造了十二柄符文之劍。
那些劍被稱爲『符文之牙』,是象徵選帝侯權力、榮耀與血脈的寶物,是整個人類帝國的至寶。
但現在,他所在的地方,陳列著近千柄巨劍,每一柄都不遜於符文之牙,每一柄都有其傳承、意義與技藝精髓的凝聚。
十二對近一千……
優勢在我?
不是……
準確地說,是底蘊,深不可測、不可動搖的底蘊。
這種沉甸甸的重量,不需要大聲炫耀,它靜靜地掛在牆上,就已是一種表達。
他想著,在沉思中隨衆人來到了圖書館的入口。
入口所在的位置,在第二個巨劍展廳。
整個展廳的結構在此刻也逐漸清晰起來,像一幅古老的地圖在腦海中徐徐展開。
三個弧形的巨劍展示廳,彼此銜接,組成了一個環狀。
每個展示廳代表著一支由劍聖組成的百人隊,三百人,三廳,三部,三魂。
而他們進來的那個展廳,那個擺滿魔法物品、法杖、護符的展廳位於兩個巨劍展示廳的中部,將這個環從一側劈開,中部設有出入通道。
而圖書館的入口,則位於與之對應的另一側巨劍展廳中部。
整個佈局就像是一道古老符文中的『橫』,將『環』切開,但中段又斷裂出缺口,形成對稱且分明的空間分割。
而圖書館的大門,恰好就坐落在那個斷開的橫線中心。
剛纔他看到的那一隊劍聖守在圖書館的入口處。
他認爲,這些守衛或許更多是象徵意義上的存在?
畢竟,任何一個小偷,若真能找到進入荷斯白塔的方法,那他就已經不是『小偷』了,而是個足以毀滅城市的存在了,得重拳出擊!
或者,這些劍聖不是在防守,而是在監視?
監視那些在圖書館中學習、研究的施法者。
圖書館的大門上方,刻著月亮的彎形浮雕,那是薩芙睿女王征戰之冠上的月亮紋樣,是古老王權的象徵。
在這個地方,埋藏著數不清的寶藏,古籍與羊皮卷軸,記載著禁忌儀式與法則的繪本,各類研究筆記與由銀金合成的蝕刻圖稿。
這裡是奧蘇安知識的心臟。
“我很懷念那段時光,從某些方面來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是一段純真的時光,除了想要進入下一個研究領域之外,我沒有別的事情可想。我被圖書館的龐大規模所征服,它的書架和走廊填滿了整個塔,以及下面迷宮般的隧道和地窖。”瑪琳感慨道。
“此後的你,一直奔跑在路上,不曾停下?”達克烏斯調侃道。
他的話把還要感慨什麼的瑪琳乾沒屁了,氣的翻了個白眼。而周圍的隨同者們沒有笑,他們或是嘆氣,或是搖頭,瑪琳如此,他們何嘗不是一直奔跑在路上,沒有停下。
隨後一行人開始登記,在登記簿上寫下了各自的名字。
圖書館很大,大得近乎超出常識的理解。
它一共有八層樓,每一層都高闊非常,書架沿著穹頂直上,一直排到了天花板,彷彿那些古老的知識正在試圖觸摸神明的足跡。
每一層都有一個環繞整個房間的陽臺,階梯蜿蜒而上,通向那些陽臺。那是一種典雅卻又令人敬畏的建築風格,彷彿不是爲普通精靈設計,而是爲某種更高等的存在所準備。
達克烏斯順著階梯,走上陽臺。他停下腳步,扶著雕刻精細的石欄,擡頭望了望天花板上懸掛的浮光魔燈,又低頭看向外面。
那一刻,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明明他身處地下,身處白塔的底部,可當他目光穿透那扇拱窗,卻看到了一幅完全不屬於地下的畫卷。
白塔外的風景赫然在目。
陽光柔和,清風拂面,他能感覺到風穿過窗櫺的流動,聽到窗外枝頭上傳來的鳥鳴,嗅到下方玻璃溫室裡植物的清香。
那不是幻象,不是光影折射的魔法,也不是意識投射的幻境。
那是現實,他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
這讓他產生一種極爲奇妙的錯覺,彷彿他在步入圖書館的那一刻,便不知不覺地被傳送到了白塔的中部。
然而,這並不是錯覺。事實正是如此。
白塔的空間是摺疊的,是重構的,是被能量所塑形的。
一旦踏入這座圖書館,空間的規則便不再遵循物理常識。
此刻,他明明是在地下的圖書館,卻已經被置換到了白塔中段,某個層級之上,也許是第二層,也許是第六層,沒人知道。
唯有圖書館本身,知道你的位置。
大廳的中央分佈著一排排長桌,桌面上擺放著翻閱中的卷軸、翻開的一本本古籍,以及那種專供抄寫與筆記的羊皮紙。
幾名施法者坐在那裡,靜靜研究著手中的書籍。
他們安靜,肅穆,氣息內斂。
顯然,他們是白塔系的成員,白塔是他們的根,是他們的錨點,是他們一生鑽研與歸屬的核心。在這個混亂年代,他們依舊選擇留在此地,留在這座由魔法、知識與秘密堆疊而成的白塔中。
離開陽臺後,達克烏斯沿著最外圍的迴廊繞行了一圈。他的目光迅速地在一排排書架上掃過,像一臺運轉精密的量子裝置,迅速讀取著每一本書脊的銘文與書名。
最終他揮了揮手,示意已經散開的衆人聚集。
他來的目的,並不爲這些書,這些書納戈爾號上也有。
他在不打擾那些施法者的前提下,小聲地分配了任務。
最終,在這裡幾乎與文盲無異的暮光姐妹、塞辛-哈爾還有斯普林特溫,被留在這裡,等待其他人的歸來。
其餘的人,則由阿珊提爾與阿雷蘭妮帶領,穿過另一扇安靜無聲的石門,再次深入。
那石門後是與他們剛進入時一模一樣的大廳。
一個接一個的廳室,排列整齊,無聲無息,燈光均勻。
他們穿過了十餘個類似的大廳,安靜得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最終,一行人來到一個天花板明顯低矮許多的空間,房間內設有多個出口。
也正是在這裡,奇妙的事情開始發生了。
此前的那些大廳沒有任何岔路,也就不可能迷路,筆直向前便可。
空間清晰,方向明確。
但現在,到了這個房間,一切變了。
他們已經從白塔中段,被送回了白塔的底部,準確來說,是另一個底部。
從這個房間開始,向前延展的,是一條條迷宮般的走廊與隧道。
四面八方皆是書,書架密集得彷彿林立的石柱,所有書籍無聲地注視著你,向你投來沉默的審視。
每一個方向都似乎通向不同的知識領域,而每一個轉角後都有可能再也回不到原點。
按照阿珊提爾的說法,他曾在不同的年紀、不同的閱歷階段,走過這片區域。 最後他得出了一個極爲驚人的結論:這部分圖書館的面積,是整個白塔面積的好幾倍。
從邏輯上講,這是不可能的。
圖書館擁有自己的目錄。
爲了標明每一個書架上每一本書的位置,白塔的施法者們曾試圖編纂一個魔法索引。但那份目錄無法被複制,也無法複寫,它只存在於使用者的理解之中。
而每一個研究它的施法者,看到的內容都完全不同。
阿珊提爾曾親自驗證過這一點。
剛進入白塔時,他曾一絲不茍地記錄走廊路徑,繪製草圖與標記。但結果卻是,所有施法者手中拿到的草圖都彼此不同,每一個人看到的圖書館都不一樣。
有一次,爲了驗證這一現象,他與一位好友計劃同時從不同的方向出發,前往尋找同一本書。
他們相約走入同一條走廊,也確實同時踏入。
但不知爲何,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就分開了。沒有感知到分離的過程,也沒有察覺到走岔的瞬間。
阿珊提爾回頭望去,他清楚地記得,那位朋友原本就在他身邊,與他一同討論書架編號。
可那一回頭,那人已經不見了。
然而,最詭異的還在後頭……
當他最終找到了那本書時,他的朋友,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
彷彿,他們確實走了同一條路。
只是路不是直的,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相同,而是被圖書館本身接受的路徑。
這是知識的迷宮,是思維與能量構建的領域,是理智與幻想之間的薄幕地帶。
不是人尋找書,而是書在挑選人。
按照阿雷蘭妮的說辭,她曾無數次踏足其間,而她看到過某些書架,那種從未有人來過的書架。她也知道,其他人已經找到了她永遠也不會去、也永遠無法抵達的圖書館的一部分。
她認識的一些施法者,聲稱明明那會兒他們和自己在同一個房間裡,但她從未見過他們,他們也從來沒有見過她,即使他們正在研究書架上相距不到幾步的書。
這種現象已不能用幻術來解釋,因爲這不只是視覺上的錯覺,而是空間與意識本質上的分離,在圖書館內部,甚至共處這一概念都可能失效。
按瑪琳的說法,圖書館就像有一個守護神在主持著整體的運行。一個不以信仰爲基礎、也無明確意識形態的守護神,它不干預、不判斷,只是默默地——給予。
它給予每一位來者所需的東西,不是你想要的,而是你應該得知的。
這三位的話語中充滿了唯心色彩,帶著一種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神秘主義語氣,不合邏輯,也無法驗證。
但事實,確實如此。
圖書館會在最合適的時候,將最合適的內容呈現在你面前。不是你主動找到了它,而是它主動將你引向了它。
心有所想?
心有所求?
這正是達克烏斯分配任務的原因。
他來到這裡不是隨便看看,更不是旅遊、觀光、或者打卡某個著名場所。
他有述求,他心有所問。
在那份沉靜而篤定的意念驅動下,他踏入了那迷宮似的走廊。書架林立,燈火寂靜。在行走的時候,他能感覺到某種微妙的能量在起作用——它不是那種波動強烈、讓人戰慄的力量,而是一種無限細膩的、幾乎無法觸摸的機制。
即使他刻意尋找,也幾乎無法察覺它的存在。
但他知道,它在那裡。
就像某種火花,在意識深處閃爍,時隱時現。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進入一個不適用於世界常規物理法則的領域,一個不遵循時間與空間線性展開邏輯的地方。
他走出一段略帶傾斜的旋轉樓梯,來到一個稍顯寬闊的停留區。
明明在他身前的德魯薩拉,此刻卻突然不見了。
他立刻回頭,面露謹慎之色。
雷恩的身影沉默地跟在他身後,眼中同樣寫著警惕。
他停下腳步,雷恩也隨即站定。
他挑了挑眉,指了指不遠處的牆壁,隨後雙手合十,做出了一個標準的游泳推進手勢。
雷恩的眼睛頓時瞪大,臉上露出一副你不要搞我的表情,頭不停地左右搖擺,抗議別開這種玩笑。
玩笑開得太過,他自己也咧了咧嘴,輕笑了一下。隨後,他微微後撤一步,眼神一沉,對著雷恩身後輕輕挑了挑頭。
雷恩回頭看了一眼,愣了片刻,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原本應該跟在他身後的,是他的妹妹。
然而現在,那裡什麼都沒有。
她不見了。
就像德魯薩拉一樣,悄無聲息地,被這座圖書館『吞噬』了。
他們又拐了一個彎,沿著另一段樓梯再次向下。每下一階,光線就黯淡一分,空氣中那種時間流速不同的感覺愈發明顯。
雷恩仍在他的身後。
“看來我們倆組成了一隊?”達克烏斯側頭說道,語氣平緩。
“應該?”雷恩攤開雙手,用一種不確定又略帶試探的語氣回答。
走廊上塵土飛揚,角落裡掛滿了蜘蛛網,細絲如雪,粘附在書架、雕像與牆角之間。儘管沒有看到任何一隻蜘蛛的蹤跡,卻總有一種它們曾在這裡駐足的錯覺。
就好像,這些蜘蛛網並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達克烏斯想象出來的。
奇怪的是,當他移開視線後,再次轉回,卻會發現那些蛛網的位置悄然發生了變化,新的蛛絲出現在他剛纔確認空無一物的地方。
“你有什麼發現嗎?”他問。
雷恩謹慎地搖了搖頭,表情不敢輕易作答,腳步也變得更加緩慢。
達克烏斯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繼續走下另一段更加狹窄的石梯。
雷恩仍在他的身後,始終如影隨形。
這一次,他們來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
這裡與之前最大的區別不在於灰塵,也不在於光線,而是——信息。
書架,終於出現了。
而書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書籍,古老、厚重、帶有魔法封印的書脊向他們張望。
牆上嵌著一些魔法燈,發出溫柔的銀藍色光輝,將每一行書都投下靜謐的影子。
一座座精緻的壁龕靜靜佇立,每一個龕位中都有一尊雕像,雕刻著穿著數千年前早已過時服飾的精靈人物,有的持卷軸,有的執法杖,有的僅僅合掌而坐,神情莊重沉思。
雷恩走到一個書架前,抽出了一本封皮捲曲、字跡已經有些褪色的古書,隨手翻開。
他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這是……金字塔的設計圖?”他喃喃道。
“是的,是設計圖!”
達克烏斯沒有理會雷恩的呼喚,因爲他此刻也抽出了一本書,隨手翻閱起來。
“我這本……應該是關於延伸的?內容是金字塔建造原理。”他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些許不確定,但那熟悉的構造圖與結構顯然對他並不陌生。
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