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視野陷入黑暗的一瞬間,伏見鹿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他右手猛地一揮,水果刀如同離弦之箭,射向宮崎梔子原本站著的位置,直指她的咽喉——在半秒之後,伏見鹿反應過來,源玉子還在身邊,自己正在當著她的面殺人。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沒聽到水果刀刺破喉嚨的聲音,反而聽到了刀尖插在木板上的響聲。
如果西野冬奈沒有撒謊,那麼宮崎梔子是有備而來——她肯定知道警察查到西野兄妹家意味著什麼,所以纔會帶上麻袋和麻醉氣體。
伏見鹿不打算跟她過多糾纏,只要有一點點光亮,讓他能隱約看到宮崎梔子的輪廓,他就有把握在兩秒鐘之內讓宮崎梔子失去行動能力。
爲了避免被源玉子拖後腿,伏見鹿彎腰伸手,說道:“先走……”
話音未落,他摸了個空,源玉子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與此同時,黑暗深處傳來熟悉的白噪音,流水嘩嘩作響,風吹樹梢沙沙搖晃,一段富有節(jié)律的敲擊聲響起,他耳邊又響起了那道熟悉的囈語。
這一個多月以來,伏見鹿睡著之中,總會在夢中聽到一陣模糊的囈語。他一直沒有當回事,將其跟天使小人和川合惡魔的低語聲混爲一談。
直至眼下,那道熟悉的囈語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似乎是從他耳畔響起,他這才意識到,聲音的主人是誰。
——是源玉子的聲音。
他耳邊一直迴響著源玉子的呼喚聲。
有那麼一瞬間,伏見鹿像是失去了意識,又像是剛從夢中驚醒,身體失去知覺同時又在恢復知覺。
“醒醒……快醒醒呀……”
那道聲音變清晰了,他能聽清楚源玉子在說什麼。
什麼醒醒……我不是一直醒著麼?
伏見鹿心中詫異,他想要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趴在桌子上,頭枕著胳膊,眼睛並沒有睜開。
“伏見老師……別睡啦……”
伏見鹿的意識逐漸聚攏,他察覺到了異樣,源玉子的聲音變得非常奇怪,比以往更加軟糯,像是低齡動畫片裡的可愛女孩配音。
緊接著,他察覺到有人在推自己胳膊,力道不大,但頻率很高,看得出來對方很焦急。
伏見鹿睜開眼,緩緩擡起頭,映入他眼簾的,是個六七歲大的小女孩,看上去粉雕玉琢,眼睛大而有神,頭頂豎著一根橢圓呆毛,身上穿著國小生制服,看上去非常可愛。
好眼熟啊……
伏見鹿無視了女孩求助的目光,左右環(huán)顧了一圈,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於一間臥室內,粉紅色的牀鋪和壁紙,書桌上放著不少布娃娃,右側架子擺滿了各種偵探推理小說。
伏見鹿摸著下巴,思忖片刻,他現(xiàn)在很清醒,用屁股想都能猜到,自己應該是被催眠了。
……到底是什麼時候被催眠的?
是進地下室之後嗎?
還是說,自己在院子裡就已經(jīng)被催眠了?
應該是在進地下室之後,倘若是在院子裡,宮崎梔子不會放任他去觀察車窗。
伏見鹿在心裡估算了一下,從他跳進地下室,到燈光熄滅的那一瞬間,總共加起來不超過十秒鐘……在十秒鐘之內,催眠一個保持警惕的成年人,這比有馬敏夫更加離譜啊。
lv8級別的催眠術這麼誇張麼?
伏見鹿有所懷疑,覺得宮崎梔子在催眠治療時,對他的腦子動了什麼手腳——直至此時此刻,他都對於上次的催眠治療耿耿於懷。
沒準就是在那個時候,宮崎梔子給他灌輸了一些‘暗示’指令;等他跳進地下室,宮崎梔子徑直觸發(fā)他腦海裡的暗示指令,所以他纔會這麼快昏睡過去。
伏見鹿正琢磨著,目光無意間瞥到書桌上的相框,裡面夾著一張全家福:丈夫臉色蒼白,看上去身體不太好,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妻子身材高挑,氣質出衆(zhòng),但卻板著個臉,似乎有什麼心事;女兒站在兩人中間,怯生生地對著鏡頭比耶。
他認出來了,這張照片裡的妻子,應該是九條唯……她看上去很年輕,大概二十多歲左右,臉上沒有歲月留下的痕跡,滿滿的膠原蛋白,目光也沒有後來那麼厭世,有股少婦的韻味。
照這麼說,眼前的這個小屁孩,就是小時候的源玉子咯?
伏見鹿起了壞心思,他上下打量源玉子·幼女版,原來念國小的源玉子留著個西瓜頭,而且頭頂已然有了呆毛的雛形……就是不知道,她這樣子是自己臆想出來的,還是源玉子小時候的真實樣貌。
他咳嗽一聲,詢問道:“什麼事?”
小玉子站在旁邊,低著頭攪弄手指,腳尖不安地踢來踢去:“媽媽醬快回來了……可我的功課還沒有做完……”
小玉子和玉子隊長的反差實在太大,伏見鹿的邪惡念頭越發(fā)強烈,他乾咳一聲,擺出嚴肅臉,說道:“先不說那些事,玉子醬,想不想看個魔術?”
“什麼魔術?”源玉子顯然從小好奇心就強,伏見鹿隨口一問,她就直接上鉤了。
伏見鹿從桌上拿起一根鉛筆,輕輕地搭在耳蝸上,笑著說道:“看好了,馬上這支筆就消失了!”
小玉子撅起小嘴,說道:“這種魔術我都看過了,就是利用視覺錯位,假裝把鉛筆插進耳朵,實則藏在腦袋後面……”
“no、no、no!”
伏見鹿打斷道:“我這魔術跟你看過的不一樣,隨便你站在哪裡,我都能把它變沒。”
這話讓小玉子更加好奇了,她邁著小腳,繞到伏見鹿側面,看著鉛筆搭在耳蝸內,問道:“怎麼變沒啊?”
“看仔細了。”
伏見鹿故意拉長了音調。
小玉子湊近了,緊盯著伏見鹿的手,卻見他猛地一摁,把鉛筆從耳蝸裡插進了腦袋,鮮血從耳朵縫隙裡噴了出來,濺了她一臉。
她懵了。
伏見鹿只覺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又傳來熟悉的聲音,伏見鹿的意識逐漸聚攏,聽到小玉子在喊:“醒醒……快醒醒呀……”隨後輕輕地推了推他。
這次他很快就恢復了清醒,立馬擡起頭,左右四顧,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趴在書桌上,身處於粉色的小臥室,小玉子依舊站在旁邊,說道:“伏見老師……別睡啦……”
死了都醒不過來麼?
伏見鹿皺起眉頭,隱約有種異樣感,卻不知道這股異樣感從何而來。
他顧不上深究,如果不能及時醒來的話,他跟源玉子的處境都非常不妙——現(xiàn)在他們都處於無意識狀態(tài),宮崎梔子要是用弩箭給他腦門開個洞,他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伏見鹿站起身,無視小玉子,打算找個地勢高的地方,來個信仰之躍……如果在夢中摔倒,會讓做夢的人驚醒,比如說墜崖、摔下樓梯、高空墜落,強烈的失重感會觸發(fā)大腦本能的保護機制。
“欸?伏見老師,你去哪?”
小玉子在後面跟了過來,眼巴巴的問道:“那個,媽媽醬快回來了……可我的功課還沒有做完……”伏見鹿置若罔聞,他一路穿過客廳,走向滑軌門,這處住宅不像是高檔的商品房,反而更像是傳統(tǒng)的日式住宅,地板上鋪著綠色的榻榻米,牆壁是褐色的木板,牆角擺著插花的花瓶。
看樣子這是在一樓。
他伸手捏住滑軌門把手,輕輕一拉,沒拉開;於是他加大力道,手臂青筋鼓起,滑軌門依舊紋絲不動。
怪了。
伏見鹿皺起眉頭,他閉上眼睛,試圖依靠意志,改變自己的夢境,就跟上次的共夢體驗一樣,只要反覆默唸,自己給自己施加暗示,就能自由控制夢境。
但這一次,他失敗了。
伏見鹿睜開眼睛之後,依舊身處於日式老宅內,四周環(huán)境沒有任何改變,小玉子跟在後頭,一臉疑惑地望著他。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被困在夢境裡了。
“伏見老師……你在做什麼?”小玉子忍不住問道。
伏見鹿懶得搭理她,徑直彎下腰,用手指摳滑軌門上的唐紙,將其摳破了一個洞,湊過去往外窺視。
屋外是一條門廊,光線昏暗,院子裡的景色完全看不清,漆黑一片,伏見鹿這才意識到,夢境中的時間點是在晚上。
既然出不去,那就在屋內自殺好了。
伏見鹿隨手撥開花瓶,把架子搬到榻榻米中央,爬了上去,他站在架子上,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用力往上一拋,繞過房樑,打了個死結,三兩下就做好了一個異世界穿越器。
小玉子看到這一幕,嚇得瑟瑟發(fā)抖,縮回了房間裡,躲在房門後面,探頭探腦,觀察伏見老師在發(fā)什麼神經(jīng)。
伏見鹿拉了拉外套,確定足夠結實,能承受他的體重,便把腦袋伸了進去,將其套在了脖頸上。
沒錯,他打算踢掉架子,製造失重的恐慌感,順帶吊死自己,藉此恢復清醒。
然而,還沒等他實施計劃,客廳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
座機響了。
伏見鹿原本打算無視,可他又擔心如果不接電話,會有外人進來,干擾他自殺,於是先暫停了自殺行爲,從架子爬下來,匆匆接起了座機電話。
“摩西摩西?”
他把聽筒靠在了耳朵上,一陣急促的喊聲響起,帶著沙沙的電子噪音:
“是伏見君嗎?我是源玉子!不要自殺!千萬不要自殺!!”
伏見鹿皺起眉頭,懷疑這是宮崎梔子干擾他醒過來的催眠手段,沒準電話裡的源玉子也是假的,不過是夢境的一部分。
然而,聽筒裡傳出的下一句話,就讓他的動作一僵:“紅色贖罪券!還有印戳!這是隻有我們倆知道的秘密!我不是你夢到的!我也在夢裡,在跟你一起做夢!”
伏見鹿沉默片刻,隨後說道:“這件事平櫻子也知道,而且宮崎梔子先前催眠過我們……你再說一個她絕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聽筒那邊安靜了一兩秒,似乎是有些羞於啓齒:“就、就那個什麼,尿牀的事情!這件事是我剛纔告訴你的——她肯定不知道我告訴你了這件事!”
伏見鹿心中懷疑略消,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寒暄的時候,直入主題,詢問道:“你說的「不要自殺」是什麼意思?”
“在夢裡死一次,就會忘掉一件事!”源玉子語氣急促:“我剛纔死了三次,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有缺失……可惡!我到底忘了什麼來著?!”
經(jīng)她這麼一提醒,伏見鹿這才意識到,剛纔的異樣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他在顱內展開審判法庭,快速調取自己的記憶檔案,發(fā)現(xiàn)今年4月份的全部記憶都消失了,他甚至沒辦法回憶起自己忘掉了什麼。
源玉子並未停頓,只聽她繼續(xù)說道:“要是死了太多次,就會忘掉自己是在夢裡!所以千萬別自殺,也不要被殺掉!這次和上次的催眠治療不一樣,夢裡非常危險!”
伏見鹿能理解前半句話,死一次就會遺忘掉一部分記憶,那遲早會忘掉自己是誰、自己在哪……運氣不好的話,說不定下一次死亡,就會忘掉西野兄妹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伏見鹿不是本地人。
他兩世爲人,「周浩」的記憶佔主導,「伏見鹿」的記憶算是備份——如果「周浩」的記憶沒有了,那他還是他自己麼?
就算他能醒過來,身體裡的靈魂,恐怕也不是他本人了!
伏見鹿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用肩膀夾著話筒,衝進小玉子房間,找到一支圓珠筆,在手臂上寫下一句話:
「沒有系統(tǒng)就是在夢裡」
伏見鹿醒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小玉子頭頂沒有罪犯詞條,所以他第一時間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現(xiàn)在,他打算利用這一點,將夢境和現(xiàn)實區(qū)分開來。
伏見鹿也不確定這樣做有沒有效,或許下一次他再醒來,手臂上的字就消失了。
他在寫字的時候,嘴巴沒有閒著,追問道:“「夢裡非常危險」是什麼意思?會有怪物襲擊麼?”
“不是……不是那種危險……”
話題裡的聲音變得失真,一陣刺耳的電子噪音蓋過了說話聲。
伏見鹿對著話筒‘摩西摩西’了幾聲,隱約聽到源玉子在大喊,可始終聽不清楚她在喊什麼。
他覺得可能是距離座機太遠,影響了通話,故而捏著話筒回到客廳,沒成想音質依舊很差。
“我先掛斷,給你重撥回去!”
伏見鹿喊了一嗓子,低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座機裡沒有來電顯示。
怎麼回事?
伏見鹿一愣,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客廳外傳來開門的聲音。源玉子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夾雜著模糊的字眼‘死’、‘聽話’、‘規(guī)矩’……同時,客廳玄關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過頭,一張慘白的人臉探出拐角。
——是九條唯。
那張臉像是從照片裡剪下來的紙,沒有半點生氣,空洞的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伏見鹿,一道陰森沙啞的詢問聲傳來:
“玉子醬……”
“作業(yè)……寫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