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辰時,柳眉之就離開了雲玦頂。這兩日在洞穴裡睡了兩天,他養足了精神,雲蘋的表現也讓他高興,前兩日他獨自下山,弄了一匹膘肥體壯的黃驃馬,還有一袋乾糧,最高興的是裡面有一袋牛肉乾,他和雲蘋美餐了一頓。昨日他出去又牽回一匹馬,柳眉之毫不吝嗇地誇了他一通。
這日一早,柳眉之叫醒雲蘋道,“知道今兒是何日嗎?”
雲蘋從角落裡爬起來,不敢湊太近,怕自己的醜態讓師傅難受,他遠遠地問道:“師傅,今兒是何日呀?”
“每年的除夕夜,都是白蓮會大會師的日子。我告訴你雲蘋,可別小看咱們白蓮會,信衆有十幾萬人,總壇下面分東西南北四大分會,每年輪流坐莊,今年輪到北部堂會坐莊,所以咱們今日必須趕到會師地,與其他三大堂主見面。”柳眉之說著,一臉得意的笑容,眼裡滿是自信,“今年,他們會實現承諾,把北部首座堂主這個位置交給我的,”說完,他哈哈一聲大笑,片刻後臉瞬間收起,眼望前方眼裡放射出異樣的光。
“師傅……”雲蘋撲倒在地,磕了幾個頭,“謝師傅收留我,我定跟隨師傅,赴湯蹈火生死以共。”
“好,完成這件大事後,我就會一門心思來對付寧騎城。”
一聽到寧騎城這個名字,雲蘋變得焦躁不安,他抓耳撓腮地晃動著身體,湊近一步道:“我恨不得抓住他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師傅,咱何時找寧騎城報仇。”
“他會來這裡的。”柳眉之一陣冷笑,他心裡清楚他把狐山君王就是興龍幫幫主蕭天這個驚天秘密告訴了寧騎城,他便坐等他們兩廂殘殺,他一是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二是坐等雙方不管誰落敗他都可以收拾這個爛局。他不由暗暗得意,望了眼洞穴外面的天空,道,“走吧,速去速回,今夜還要趕回來。”
會師地就在京城外的虎口坡,離小蒼山半日路程。那裡依山環水,周圍山勢險峻,附近又有小鎮。四年前的除夕柳眉之曾在這裡目睹過一次會師大會。當時他還只是北部會裡大師的弟子,在會裡分爲三個等級,堂主掌控一切,下面傳教收信衆的是大師,最下面聯絡辦事的是掌事,也稱掌事師傅。
那一夜,讓柳眉之一生難忘。
他偷偷從長春院溜出來,跑到白蓮會秘密會堂,一家聽書唱曲的堂子,面見自己的師傅,琴師李甲康。李甲康與他同爲樂籍,對他並不歧視,甚至與他很親近。他與師傅在密室讀寶卷,詠經,在彌勒佛金像前三拜九叩後,兩人起身趕往匯合地,西直門外一個茶坊。他們到時,那裡已聚集了二十幾人,其中有掌事師傅陳其亮,他是個腳伕,平日裡與李甲康沒什麼來往,都是聽從堂主的差遣。
衆人相伴而去,其間路過一個小鎮,石門鎮。鎮裡兩個信衆找到掌事師傅陳其亮,他們的棺材鋪受強人欺凌求以白蓮會之名爲他們出頭,並收取了信衆的銀兩,陳其亮帶衆人去搗毀了棺材鋪對手的鋪子,大家高興而歸。卻被李甲康一頓訓斥,當場陳其亮和李甲康發生爭吵。
誰曾想陳其亮從靴子裡拔出匕首,刺入李甲康的胸口。可憐李甲康才過不惑就撒手人寰。在會裡他們之中李甲康地位最高,陳其亮次之,突然間頭目被刺死,衆人皆驚,不知所措。
陳其亮這時把衆人叫到一處,從布囊裡掏出棺材鋪教衆給的三十兩銀子,讓人去錢莊兌成三十串銅錢,分發給衆人,並告訴大家,他之所以刺死李甲康完全的上天的旨意,李甲康是混進來的奸細,所以處處與他作對,只有他才能帶領大家返歸天界,免遭劫難。
衆人手捧沉甸甸地銅錢,個個興高采烈,瘋狂地呼喊:“白蓮下凡,萬民翻身。”“陳其亮大師,陳其亮大師……”在衆人的歡呼中,陳其亮坐上大師的位置。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柳眉之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他被眼前發生的一切深深地震撼了。他黯然神傷,獨自買來一口薄棺殮了師傅。
沒想到陳其亮並沒有放過他,在墳邊拔出匕首插到墳頭,讓他選是跟著他幹還是進墳墓陪葬。那一天柳眉之在生死關頭猛然警醒,師傅不是死在陳其亮的手裡,是死在他自己手裡。燭光佛念與世無爭的清平世界只存在於師傅的想象裡,這個世界從來就是叢林法則,你不強大,就被強大的對手吞掉。
懷著對陳其亮的痛恨,他服從了他,但他發誓要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爲師傅報仇。在那個除夕的午後,在師傅的墳旁,柳眉之迅速地成長起來,他把最後一鍬土蓋到墳頭,整個人都像從泥土裡重生一樣,他不會再懦弱,不會再讓別人欺負自己,他學會了怎樣保護自己。
這天夜裡,盛大的會師場面再次震撼了柳眉之。上萬的信衆從四面八方趕來山谷,圍在用木板搭成的高臺四周。高臺上鋪著金色的錦緞,周邊是一個個胳膊粗的蠟燭,黃色的火苗把整個金色高臺映照成一片閃閃發光的仙境。教衆披著白色兜頭,手拿蠟燭,跟著高臺上大師低聲詠經。遠遠望去,恍如仙界。
柳眉之跟著陳其亮走進會場,衆人皆激動地淚流滿面。陳其亮告訴柳眉之,只要跟著他好好幹,回去就給他升爲掌事師傅。作爲師傅被信衆敬仰,如果可以像高臺上的堂主一樣,將被萬民膜拜,看看這一刻,還有什麼是不能放下的?
那個除夕夜,離此時已過去了四年,恍如隔世。柳眉之騎在馬上,心裡一片感慨。自那時起,他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從普通信衆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從掌事師傅到大師,又到堂主,不過跨越了兩個年頭,今天他將迎來嶄新的起點,如此離他心目中的首座堂主就近了。
兩匹烈馬在官道上疾駛,不管是田間還是村鎮皆被積雪覆蓋一片白茫茫。兩人來到石門鎮,柳眉之勒住馬繮繩,對身後的雲蘋說道:“走,跟我祭拜一下師傅。”柳眉之調轉馬頭,拐到鎮西口,那裡有一片墳崗,由於師傅沒有家眷,當時他只能草草掩埋了。之後一年,他又回來了一趟,重新修了墳。那次在墳前,他還帶來了陳其亮的一縷頭髮。陳其亮死時都不知道是誰動的手腳,他被堂主宣佈是奸細,被教衆亂棍打死。
柳眉之站在長滿荒草的墳前,墳上沒有任何標示,師傅在世時常說,生前在臺上被人指指點點厭煩了,死後一定要清清靜靜,不要任何人知道。做爲一代琴師,他就這樣走了。
柳眉之閉上眼睛,他想起那些黑暗的夜晚,悽風苦雨下無處躲避的他,一次次蜷縮在師傅的身邊,聽他講彌勒佛,他不知道佛是什麼,只知道師傅的故事給他無盡的溫暖。師傅已死,對他來說佛也死了。他心裡除了怨氣再也盛不下其他的。
唯一讓他欣慰的是,他爲師傅報了仇。柳眉之站在墳頭望著遠處的石門鎮,過了石門鎮就是虎口坡,他喃喃自語道:“師傅,你老人家好好享受清淨吧,我有空再來看你。”
柳眉之領著雲蘋從墳崗出來,催馬向虎口坡而去。一路上再沒有心思留意周圍的景物。他蟄伏在瑞鶴山莊已近半年之久,自他從詔獄中逃出,由於身中奇毒受制於寧騎城,還是第一次去見北部會的人,也不知會裡是個什麼情況,以前白眉行者總會隔斷時間來見他一面,細細算來,不覺一陣心慌,白眉行者已經有二月有餘沒有來見過他。
離那片谷地還有半里有餘,他便發現不詳端倪。路上寂靜無聲,看不見過往的車輛和人馬,偶爾過來一隊人馬還是官家的驛站車馬。柳眉之越想越覺得不對頭。記得四年前,這條道上早已熙熙攘攘,人員車馬絡繹不絕,大家嘴裡不說,但都知道是奔著同一個目標。當時之所以把會師地定在偏遠的山區,就是爲了避開官府的耳目,不至於引起他們的注意。
可此時已日落西山,路上卻只有他們兩匹馬,前後不見人影。
“師傅,你說……會師大會……很……熱鬧,人山人海,是……真的嗎?”雲蘋望著了無人跡的官道,想著師傅的話,不由問道。
柳眉之皺著眉頭,心情越發沉重,他已預感到定有大事發生,決定先到谷地再說。他們兩騎催馬前行,拐過山口,直奔會師地而去。如果說剛纔還是預感,此時踏進谷地那一刻,柳眉之猶如醍醐灌頂,差點從馬上跌落。
谷地一片白茫茫,死寂一片。過膝的積雪平整無痕,連個印跡都找不到。柳眉之催馬奔進雪地,站在中間望著面前空蕩蕩地山谷,幾乎是絕望的發出一聲怒吼:“你們人呢?爲什麼要騙我?”
突然,谷口奔來一騎棗紅馬,馬上之人催馬直接來到柳眉之面前,他一身公子的打扮看不出身份,他在馬上抱拳高聲道:“可是京城柳堂主?”柳眉之一直看著來人,努力辨認著他,但是來人卻是個陌生面孔,他平穩了一下心緒,道:“正是在下,公子是……”
“我是白眉行者派來通知柳堂主,今年的會師大會改在崑山了。”
“白眉行者在哪兒,帶我去見他。”柳眉之壓著心中怒火,對年輕人說道,“對了,還沒有請教你的尊號?”
“堂主客氣了,小的叫吳陽,白眉行者屬下新晉級的護法。”年輕人說道。
“好一個年輕有爲的護法,那你就前面帶路吧?”
“這也是白眉行者的意思,他讓我帶你去見他。”吳陽笑著說道。
“雲蘋,”柳眉之向雲蘋招了下手,看雲蘋催馬過來,他轉向吳陽道,“我的這個弟子,相貌醜陋,但是對我忠心耿耿,你不要介意。”
“無妨。”吳陽笑著說,等雲蘋來到近前,還是把吳陽嚇了一跳,他急忙勒馬退後到柳眉之這邊,一邊說道,“柳堂主,那咱們出發吧。”
“他在哪裡?”柳眉之問道。
“在石門鎮茶坊。”吳陽說著,催馬在前面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