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經(jīng)歷了中國一個大動亂的時期。動亂和外國侵略的可怕壓力耗盡了帝國的資源。爲了使國家度過這場超級混亂,全國沒有一個人比左宗棠的貢獻更大。和平恢復(fù)了,中華帝國暫時有了較好的前景。左宗棠到了晚年,由於年邁力衰,無法對事件的進程施加影響,一個反動的進程開始發(fā)生,很快就把帝國大業(yè)推向了最終的、決定性的衰亡。左宗棠謝幕以後,中國高層無人具有撐持大局的清醒、能量、勇氣和意志。每一個大手筆的國家企劃,只要左宗棠參與其中,都有成功的結(jié)局,這就很能說明問題。按照人之常情,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疾病纏身,精疲力竭,能力衰退,誰也無法指望他在領(lǐng)土之爭中大顯身手,所以吃了法國的苦頭是勢所必然。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從1880年到1911年,凡是中國政府要辦的大事,除了對雲(yún)南起義的鎮(zhèn)壓以外,都沒能獲得成功。我們完全可以推論,他對19世紀的中華帝國最具主導(dǎo)性和建設(shè)性的影響。
關(guān)於他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一個對中國歷史知之甚少的外國人試圖做出這樣的評價,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中國歷史極爲悠久,名人無數(shù),大部分很少爲外國人所知,令研究者無法全部深入。中國人自己對這類事情也不大上心,把對一個人偉大程度的評價留給最嚴格的批評家——時間。但是,如果把時間壓縮到一個較小的跨度內(nèi),僅僅考察一個朝代——1644年至1911年的大清王朝,那就可以頗爲深入地進行觀察和比較。各人評判的標準不盡相同,但可以做出一個比較可靠的假設(shè):對於某個人而言,他的本國同胞隨著時間推移,會比外國文化更加接近對他的正確評價。在對漢人的初步評價中,人們似乎傾向於把曾國藩當作他那一代人中最偉大的一個,當作大清時代最傑出的漢人。
相對於左宗棠這種類型的人而言,曾國藩屬於對中國人更有吸引力的那種類型。首先,曾國藩是他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學(xué)者。其次,他的忠心和誠實在他自己的時代無與倫比;他能吃苦,最重要的是具有精神耐力;他的才幹更是不容置疑。他爲人和藹,對人體貼,極爲忠誠。從一個人的生活和工作中找出一些東西來加以批評,不是一件難事,如果那人活了70歲,那就更加容易。但是,西方人還是無法充分理解他在其中奮鬥的那個環(huán)境。如果我們能夠理解,那麼就會更加驚訝:他怎麼能取得這麼大的成就?
導(dǎo)致曾國藩與左宗棠彼此疏遠的一系列事件是可悲的,不論是對國家而言,還是對他們個人而言。他們爲此懊悔,彼此在心中都爲對方持有最高的敬意。對於他們的爭吵,無人能夠評判誰是誰非,因爲他們誰也沒有過多地指責對方。這僅僅只是不相投合,而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分歧從來沒有墮落爲宿怨。左宗棠對曾國藩的多次評論,清楚地表明瞭他對這個大人物的高度尊敬。當曾國藩於1872年去世時,左宗棠的反應(yīng),如同他們是一輩子的友人。另外一個印象是:兩人之間的疏遠,左宗棠比曾國藩更加在意。
對於他們之間的分歧,曾國藩比左宗棠更爲敏感。有一次,某人拿著左宗棠的推薦信來到南京。曾國藩甚至懶得讀信,就提筆在信封上寫了幾行字:“曾見其人,夙覺其賢,惟系左某所保之人,故未能信?!比欢鴩谌ナ狼安痪?,在蘇州會見了一位名叫呂庭芷的高官,那人剛從甘肅返回。於是兩人長談甘肅局勢。曾國藩談到他跟左宗棠之間的分歧,說道:“我生平以誠自信,而左公卻向皇帝報告,說我假報天王兒子的死訊,所以我不免對他耿耿於懷。不過,你平心而論,不要隱瞞,也不要客氣:左公這人究竟怎樣?”呂庭芷說,左宗棠處事精詳,律身艱苦,體國公忠,照他看來,是朝端無兩。曾國藩拍案說道:“的確如此!如果左公離開甘肅,不但我不能取代他,哪怕胡文忠起死回生,也是無法代替他啊。你說左公朝端無兩,我卻要說他是天下第一!”[1]
曾國藩此話傳開,得到不少好評。人們說,這表明曾國藩確是一位“達人”。儘管他很不喜歡左宗棠,他卻能承認左的才能和左對國家的巨大價值?!斑_人”一詞通常包含的意思很難貼切地翻譯出來。這是對一箇中國人的最高讚揚,因爲“達人”的品性是有儒學(xué)定義的。
曾國藩對左宗棠的評價是值得注意的。他對左宗棠的瞭解很少有人能及,他的看法一般會得到中國人的認同。他們認爲左宗棠是大清時代最偉大的漢人將軍。但是在學(xué)術(shù)上,在整體的人格魅力上,似乎他還不能與曾國藩比肩。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學(xué)者,但還算不上偉大的學(xué)者。他的脾氣在中國名人當中是罕見的,屬於會傷害中國人感情的那一類。他的唐突衝撞令中國的文化人感到不安,他對爭辯的喜好使他交友頗難。他不分時間、場合或?qū)ο?,管不住嘴巴,暢所欲言,與當時的風(fēng)氣格格不入。他總是不堪沉默,這個特性到晚年幾乎成了饒舌。他在交談中爭搶話頭到了如此地步,京城的官員在他說話時都會躲開。他的話鋒很自然地總是轉(zhuǎn)向西北,而北京的官場對西北並沒有很大的興趣。人們崇拜他的成就,尊重他的才幹,但對他本人並不熱情。北京充滿了陰謀,而左宗棠並不明白宮廷政治的微妙。他在這種氣氛裡感到不適,他的存在又明顯地令京城的官場感到不安。
左宗棠離開了西北,在那裡他是無冕之王;他來到了北京,在這裡他雖有榮耀,卻並無大權(quán);要求一位年逾70的老人恰如其分地調(diào)整心態(tài),未免有些過分。在西北,他的話就是那塊土地上的法律,他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於人們對他無條件的服從。在北京他不能如魚得水,只有在西北,我們才能看到真正的左宗棠。他在那裡有施展才乾的舞臺。
他的工作能力是驚人的。他不但要鉅細無遺地領(lǐng)導(dǎo)大量的行政工作,還要親自撰寫大量的奏章,保持廣泛的通信往來,親自在收到的報告上籤署意見,有時還要寫詩,每天讀幾篇孔孟著作來給自己充電。而與索思諾福斯齊同行的幾個俄國人蒐集到的印象,竟然是他並非忙得團團轉(zhuǎn)。他有時間跟他們進行多次長談,在他們於他的衙門裡做客居留的那一個月裡,他幾乎總是跟他們共進晚餐。皮亞塞茨基對左宗棠做了大量有趣的側(cè)面描寫。對於他們的首次會見,他寫道:
我們的頭也讓我們按照級別高低排列,對著房門站成一行。總督很快就出現(xiàn)在門口,大約12名穿制服的官員跟隨其後,而他本人只戴了官帽。
總督身材矮壯,年齡不會超過60。[2]他的外表令我想起了彼斯馬克親王,不同的是他那黑色的皮膚。他的鬚髯稀疏,但鬍髭較濃。他的動作富有感染力,也許是爲了產(chǎn)生強烈的印象……他在進門時向我們親切致意,動作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接著他停頓片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但他沒說什麼,又走近幾步,再次停頓,注視著我們。
有一天,左宗棠向索思諾福斯齊追問各種有關(guān)歐洲的問題。皮亞塞茨基寫道:
他很高興聽到英國老是跟俄國作對,老是傷害俄國並鼓勵俄國的敵人。他自己也有這樣的看法。他得出完全一致的結(jié)論,爲了表明他不喜歡英國人,他豎起了他的小指。
左宗棠和那些俄國人似乎熱衷於談?wù)撚?。接著他問索思諾福斯齊:如果俄國與中國開戰(zhàn),哪一方會贏?索思諾福斯齊試圖迴避這個問題,他說那種情況是不可想象的。左宗棠堅持要聽他的看法,請索思諾福斯齊不要擔心會傷害他的感情。於是索思諾福斯齊答道:如果兩國開戰(zhàn),俄國會佔上風(fēng)。左宗棠顯得頗爲吃驚,他向在場的每個俄國人提出同樣的問題,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皮亞塞茨基寫道:
這位老人不想得到這樣的答案,這使他非常尷尬。他真心地認爲,中國完全能夠超過俄國,甚至征服俄國。我覺得很對不起他,他心裡一定有一個針對我們的計劃。[3]
皮亞塞茨基還記錄了一段對話:
他認爲一個人不可能原諒自己的敵人。
我說:“舉個例子,原諒一個打過你的人,難道不是更好嗎?”
“不,”左宗棠說,“回擊更好。”
談話轉(zhuǎn)向了自然科學(xué)。他對此所知甚少,而且不願瞭解更多。
“我們不要電報和鐵路;電報會使百姓墮落,鐵路會使百姓失業(yè),然後捱餓。”
另一次,他談起超自然的物事,其中就有飛龍。
“有大龍,也有小龍,頭都是黃色的。我親眼見過一條龍,飛向祭祀它的廟宇。”
在說這些話時,他緊盯著我們,看我們有什麼反應(yīng)。
他轉(zhuǎn)向索思諾福斯齊,問他在俄國是否有人見過龍。
“沒有,”頭答道,“我國只有天使在頭上飛?!保?]
皮亞塞茨基對索思諾福斯齊的回答十分驚訝,他很想知道左宗棠對俄國和俄國人的總體印象如何。他爲左宗棠畫了一幅素描。在他作畫時,幾個旁觀者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