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第一場雪今年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臘月未到大雪便飄然而至。車軲轆在被大雪覆蓋的空曠街道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痕跡。
柳枝將身上的衣服裹得緊了些,側目看著靠壁小睡的林子恪,想了想, 還是將披在自己腿上的毛毯搭在他身上, 此時他不知夢到了什麼, 嘴角微微上翹, 似在淺笑, 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這麼些年,他竟是沒有絲毫變化。靈溪谷朝夕相處的情景恍若昨日,可她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見他了?
柳枝思緒有些恍惚, 手微微顫抖的擡了起來,卻在臨碰到他時收了回去。她終究還是沒有膽量跨出那一步, 他們都以爲她是因爲那人所以才丟下剛出生的林寧離開靈溪谷, 只有她自己心裡知道, 她離開,是因爲自己對他動了心。他明明是那麼一個清冷淡薄的人, 卻偏偏對她照顧有加,八個月的朝夕相處,她沒有守住自己的心,在被狠狠傷過一次後又愛上了他??勺约阂咽菤埢〝×觞N配得上他?因爲自覺不配, 所以她選擇離開自我放逐隻身流浪??伤置艿牟桓市木痛嗽谒邢АK? 她第一次對他說了謊, 留下林寧, 只是不想讓他忘了她, 讓林寧做他兒子,只是想圓自己一個夢, 甚至她還在心底幻想著,有朝一日,他能帶著林寧去尋她。
因他對她的那一點不同,她以爲他多少是有些喜歡她的。給他寫信時總是有意無意透漏自己的安身之處,苦等四年,她終於等來了他,可他卻是爲另一個女子而來,她想問他,如果不是因爲那個女子中了食魂蠱,而她又恰巧是新葉家族所剩不多的後人,他是不是一生都不會想起來要來找她?
這一個月,她跟著他,親眼看著他爲了尋找食魂蠱的解蠱方法沒日沒夜翻閱蠱毒典集,看著他爲了那個女子去懸崖峭壁採還魂草,看著他熬夜煉製能短暫抑制食魂蠱的定魂丹,看著他隻身挑了機關暗器遍佈的鏡玉堂,猶記得那日黃昏,他遍體鱗傷的回來後便昏迷了整整三天,醒過來卻又馬不停蹄的往青州趕,她在心疼他的同時卻又從心底羨慕那個女子,這幾日她不止一次想,如果當年自己再勇敢一點點,結果會如何?
車外馬的嘶鳴突然響起,馬車猛的停了下來,柳枝沒來得及穩住身型,竟這樣直直撲倒林子恪懷中,聽著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臉不自覺的紅到了耳根,擡眼卻見他幽黑的眸子淡然看著她,北風掀起車簾,吹亂了他的髮絲,她腦中一瞬間的空白,只聽得到他清冷無波的聲音:“沒事吧?”
柳枝慌忙從林子恪懷中起身,正欲開口回答,卻聽得車外車伕的咒罵:“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嗎?盡往馬蹄下鑽?!?
過了許久,才聽得一俏生生略帶鼻音的聲音,道:“對不起,撞到你的馬是我不對,可你大雪天駛這麼快合適嗎?萬一街道上有小孩子玩耍怎麼辦?”
“……”車伕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他也知道自己的速度是快了些,可裡面那位公子似很著急往青州城趕,他見路上也沒什麼人便也沒有去減速。
柳枝淡然一笑,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
林子恪卻先是聽得聲音時愣了愣,隨即勾起脣角,笑意直達眼底,面上多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他沒待柳枝回答,便掀起車簾,喚道:“小憶?!?
“小憶、小憶。”柳枝怔了怔,這個名字,在他昏迷的那三天喚了不下百次,她亦尾隨著林子恪掀開車簾。
聽得林子恪的聲音,容憶心中一寒,剛剛馬車簾子被風吹開的時候,她便見到車中的人像是他,可那時,他懷中正躺著一名女子,她便想,該是自己太想他看花眼了罷?可現在,竟真的是他麼?那他懷中的那名女子又是誰?
容憶擡眼便見他脣角眼底笑意盡染,而他身後的女子,柳眉鳳眸,正倚在他身邊巧笑嫣然。
心,沒來由的一陣鈍痛。眼眶似有些酸意,她吸了吸鼻子,又用力眨了眨眼睛,看著他沒有出聲。
她記得他從來都是不喜與人親近的,即便是她小時候也每每一靠近他便被推出一臂之遠。而今,他卻與這陌生女子同坐一車,甚至這女子身上還搭著他的衣服。她記得他離開時是說有要緊事,讓她先回來,他的要緊事,竟是這女子嗎?
林子恪跳下馬車,匆匆步過去,將她的手揣在懷中,皺了皺眉,似有些不滿,道:“這麼冷的天,怎麼出來也不多穿件衣服?”
容憶只覺得頭又開始隱隱發疼,心中不知爲何怒氣漸盛,心中只想著:“他的要緊事,竟是這女子嗎?那我算什麼?”他說要跟她成婚,她答應了,在家一心想著做待嫁的新娘,他卻又帶了個女子回來,是不是隻要她殺了所有他喜歡的人,他纔會完完整整屬於她?怒氣越來越盛。眼前的事物逐漸開始泛紅。
迷迷濛濛中似看到馬車上的女子對她笑得輕蔑,腦中似有兩個不同的聲音不斷交替響起,那個聲音說:“殺了她,殺了她你子恪哥哥就是你一個人的了?!边€有一個聲音,說:“不能殺她,先問清楚事情原委?!?
“殺了她……”
“不能殺她……”
“殺了她……”
“不能殺她……”
“殺了她……”
容憶緩緩擡起頭,北風吹過,雪花飛舞,她的髮絲隨風飛揚,直直看著柳枝,她的眸子,鮮紅如血,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他猛地甩開林子恪的手,語氣森冷:“與你無關?!?
她一步一步走向馬車,林子恪心中一驚,忙到:“小憶!不要!”說話間,便移步上前擋住容憶的步伐。
“讓開!”容憶眸色愈發血紅,冷冷看著林子恪。
“小憶,醒醒!”林子恪扶住容憶的肩膀,沉聲道。
容憶此刻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腦中只有“殺了她,你的子恪哥哥就是你一個人的了……殺了她你的子恪哥哥就是你一個人的了……”她瞇了瞇血紅的眸子,聲音更冷了幾分:“讓開。”
林子恪見容憶全然聽不見他的話,擔心她因食魂蠱釀下大錯,索性心中一橫,便要朝容憶的後頸劈過去。熟料,蠱毒發作的容憶反應卻靈敏不止百倍,身型一閃便躲過他的攻擊,反手便將林子恪甩出三丈遠。
柳枝怔怔看著容憶雙眸血紅一步一步朝她走來,怔在原地竟忘了閃躲。
容憶看到的卻是柳枝朝她笑得輕蔑至極,似在笑話她從小就喜歡跟在人身後,似笑她像個傻瓜一般,又似看到她趴在林子恪懷中朝著她笑得很是得意,心中怒氣更甚,她冷笑一聲,擡起右手一把掐住柳枝的纖細的脖子,見她眉頭緊鎖,在自己手中苦苦掙扎,渺小如螞蟻般,心中一陣快意閃過,手越縮越緊,越縮越緊……
“子恪,救我……”,柳枝本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就算是平日裡的容憶她也打不過,更遑論蠱毒發作的容憶,她只本能的搬著容憶的手,向林子恪求救,柳枝尖銳的指甲深深嵌入容憶手中,不一會兒,便有絲絲鮮血溢了出來,侵入柳枝的指縫中。
柳枝臉色越來越蒼白,眸子漸漸失去焦距,容憶神情似有些鬆動,手的力道逐漸縮小。
林子恪見柳枝似乎放棄掙扎,咬了咬牙,從地上爬起來,飛身至容憶身後,在她愣神間一掌劈向她的後頸。
容憶只覺後頸間似遭重重一擊,愣愣的轉過頭,見林子恪顫抖的手,脣邊還掛著血絲。此時她眸子已恢復清明,看著林子恪的目光似有些迷茫、有有些疑惑,只是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不知爲何,剛剛見容憶迷茫的神情讓林子恪心中一緊,慌忙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將手搭上她的皓腕,脈搏有些快,但無大礙,又拂開她額間的發,原本白皙光潔的額頭上此刻血絲越來越清晰可見,相較於上次似乎又多了些,隱隱中還能看見血絲遊移。
“柳枝,定魂丹給我?!绷肿鱼⑷輵洷宪嚕Ⅶ?。
驚魂未定的柳枝聽得林子恪的喚聲後纔回過神來,她面色霎白,戰戰兢兢從懷中掏出一支白瓷瓶遞給林子恪,而後又拿出水壺遞給林子恪。
林子恪淡淡看了她一眼,終是沒有說什麼,將容憶身子輕輕擡起,倒出瓶中褐色丹藥喂入容憶口中,飲下水,俯身貼上容憶乾澀的脣。
柳枝怔怔看著林子恪輕柔至極的動作,仿若懷中抱著的是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寶,心中酸澀,別過頭去看車外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