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秋隱冬至。殿外紛紛揚揚地下著初冬的第一場大雪，暢春園中鬆品落落，雪格索索，又有這碎玉作了天幕，蒼山鏡湖益發(fā)映襯得端凝莊重起來。清溪書屋外所植千竿森森鳳尾，憑此得了潤澤，也愈發(fā)在一爿瑩潔的天地中顯得青碧如玉，捲棚歇山頂?shù)拇辜怪希卜e了厚厚一層雪，經(jīng)風(fēng)一吹，便又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雪中隱隱有一個身影，略顯單薄的身子著一件石青常服褂子，外罩件青狐皮袍，皇子定例的紅絨結(jié)頂下是一張清弱瘦削的臉，在殿前跪下，對著寢殿正中叩首請了個安，待直起身來，一時又有些怔愣，兀自失神地望著東面暖閣默然不語。
皇帝近來身子極不好，自十月入冬以來，康熙舊疾復(fù)生，身子上下竟是每一處都不爽利，到了前些時日更是每況愈下，因風(fēng)寒連咳了十?dāng)?shù)日，白日夜裡躺在臥榻之上都是氣喘不斷，輾轉(zhuǎn)難眠不說，還伴著陣陣心悸，偶爾昏睡又渾然不知人事。手臂既疼且木的寫不得字不說，足疾也不知時的又發(fā)了……諸王大臣憂心如焚，待候著旨意傳出來，只是命胤祉、胤禛、胤祹三人輪流排班侍駕，覲見的一概擋了，要緊政務(wù)交閣部擬條子，其餘皇子來請安的，也一律命在殿外叩首即回。
“十三爺——？”胤祥待要起身之時，不覺腿上痛的厲害，膝下早已教冰冷的雪水化溼了一片，他咬牙掙扎著站起身來，跟著身子一晃悠，卻被一人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來人正是首領(lǐng)太監(jiān)陳福，他本伺候在廊下，這連著十?dāng)?shù)日晌午總不免見著這一幕，他也是有些熟慣了，只是今日離得近，見著胤祥額上蹭下豆大的冷汗，心中倒落下許多不忍，再想想裡間正說話的那位，不由心下一動，輕聲道，“趕巧萬歲爺今兒精神好，這會子正和四爺說話，要麼——奴才進去替您回一聲兒？”
胤祥扶著陳福的手微微有些抖，感激地看了陳福一眼，復(fù)又定定地望向暖閣，怎麼也不肯錯眼，以極冀望的神情寫在臉上。良久，胤祥心內(nèi)卻翻覆起一陣又一陣的怨悵與苦悶，終還是心懷懼怯，他緩緩收回目光，落寞地?fù)u了搖頭，道：“皇上未必肯見我，何苦再累你吃這個掛落？就不必驚動皇上了，我這便回罷?！闭f著，邊回身往儀門外走，陳福只得隨了兩步相送，到得宮門外，胤祥遲疑了一發(fā)，還是扯著陳福問了道，“皇上的身子可怎麼樣了呢？”陳福只見胤祥臉上真切地掛滿了憂心，也不願瞞他，便實言相告道，“皇上這兩日已見好了，只胃口稍差些，但也能略進些清淡膳食，太醫(yī)又用了些溫補的藥，還得徐徐調(diào)治些時日。”說罷，又遣了身旁一個小太監(jiān)換著來扶送胤祥，方纔打了個千離去。
正低頭往回走了步，就聽見一聲譏笑揶揄，“你倒不吝行這個方便！”陳福先是驚了一下兒，慌忙擡頭一看，見是總管太監(jiān)魏珠悠悠揹著手走了過來，一時又安了心，仗著自個兒聖眷與他相差無倆，便也就假模假式地打了個千兒，訕笑道，“給大總管請安了，既是在御前當(dāng)差，凡事不都得廣結(jié)善緣呢麼？”魏珠兩眼一瞇，瞧著他只比自己低一級的服色，只是冷笑道，“怎麼，看今兒四爺在，就想圖這個巴結(jié)買好兒？”“奴才就有什麼心思，也背不過您去不是？”陳福一口截了魏珠的話，再暗暗瞧了他一眼。聽了他這話，魏珠臉色才稍緩了些。陳福躬身湊近了，復(fù)又賠笑道，“奴才這不是看四爺近來頗得著聖眷，連內(nèi)務(wù)府的人都巴結(jié)著，就自作主張了一回，還沒來得及回您知道……”魏珠這方擡眼望了望胤祥遠去的身影，卻是頗不以爲(wèi)然，哼過一聲便往裡去了，“若是再有下回，你自個兒瞧著辦吧?！?
暖閣之中，胤禛正斜坐在康熙榻旁，伴著皇父隨意說話解悶。近些時日以來，他在皇父身邊的時候比其餘二人還要更多些，侍疾之日也都是親嘗湯藥飯食，守著皇父每日醒轉(zhuǎn)的一小歇，陪著同他略略說些話，精神上熬著，膳食也用的草率，人不禁都消瘦了一整圈。康熙此刻望著胤禛，只見他的眼窩熬的深深凹陷下去，臉色也有些發(fā)青，感動之下，憐惜更甚，本欲說兩句溫慰之辭與他，不妨魏珠正從外間轉(zhuǎn)了進來，規(guī)矩打了個千，輕聲跪稟道，“萬歲爺……該傳膳了。”
康熙略一頷首，似不經(jīng)意問道：“方纔外頭的……是胤祥？”魏珠心中一顫，就勢雙膝跪了，小心翼翼地回道，“回主子話，是十三阿哥……”胤禛伺候在內(nèi)，只隱約聽見外頭輕微的幾句說話聲，這會子聽著二人一問一答，不覺也是詫異康熙如何知道，然而覷著康熙越來越陰沉的臉色，胤禛不知究裡，不禁也是心中一沉，當(dāng)下立起身來，魏珠也是內(nèi)裡忐忑，況他本就不欲替陳福兜著，慌忙坦陳道，“十三阿哥不敢驚動主子，請了安就走，又問了奴才主子身子可見好了麼，陳福看十三阿哥也是憂心主子的身子，就回了他兩句，只說是主子如今已見大安了。奴才跟邊兒上聽著，他雖沒敢太詳細(xì)吧，可到底也違了主子的規(guī)矩——”魏珠說著說著，猛然間住了口，驚覺這竟是引火燒身的話頭兒，當(dāng)下唬得額上、頸子上是冷汗迭出，狠狠在了自己面頰上批了一下兒，又是慌慌地叩頭道，“是奴才當(dāng)差不謹(jǐn)，奴才該死！”
“你這個總管是越當(dāng)越回去了，倒能由著底下人自作聰明！”康熙冷哼一聲道，卻也不再理他，只是又冷冷道，“憑是誰，聽了這話也都要進來問個安，就此走了的，怕除了他也沒別人?！北阍谖褐橐а狼旋X地暗恨陳福之時，胤禛方聽出由來，一時哪來得及分辨是非，急忙朝康熙請道，“皇阿瑪，兒臣這就去追他回來——”康熙神色冷寂，只擺了擺手，“他走了也罷，朕亦不願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