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王從一陣鑽心的疼痛中醒來,視線慢慢聚集,明黃色的輪廓刺入眼球,他心中一凜,掙扎要起來,“父皇,兒臣……啊!”
臨淄王右腳凌遲般疼痛,這還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左腿被白色紗布裹得嚴嚴實實,而且沒有了知覺!
這是……殘疾了麼?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襲上心頭,長這麼大,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絕望,臨淄王頓時愣在牀上,都忘記了起來給父親行禮。
泰正帝看著長子煞白的面龐和死灰般的眼神,怒道:“這時候知道害怕了?外頭那麼危險,還三天兩頭往外跑,你一年大似一年,外面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你一定要重蹈你六皇叔覆轍不成!”
六皇叔就是許皇后的親生兒子齊王,十四歲那年遇刺身亡。
臨淄王渾身輕顫,“父親,我的腿。”
看著兒子似乎要陷入絕望的泥潭,泰正帝想起僞帝之亂時他幾乎要在監(jiān)獄出生、想起韜光養(yǎng)晦在王府親自給他開蒙讀書的時光,父親的情懷高於了君王,心中到底不忍,嘆道:“你的左小腿被打中了,好在沒有傷到骨頭,太醫(yī)挖出了鉛彈,還上了麻藥,等藥性過了就會恢復知覺,會很疼,不過不會落下殘疾的。右腳兩個腳趾頭被打爛,都需要養(yǎng)些日子方能下牀走路。”
得知沒有大礙,逃過一劫,右腳的疼痛已經(jīng)不算什麼了,臨淄王眼睛這才恢復了神采,說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兒子不孝,愧對父母養(yǎng)育之恩。”
言罷,臨淄王環(huán)視了一下寢殿,沒有看見預料中的人,心下暗自疑惑。
到底是父子,泰正帝立刻猜出了兒子心中所想:“你在找你母親?”
臨淄王答道:“兒子已經(jīng)醒過來了,擔心母親著急,所以。”
泰正帝目光一冷,問道:“你可知你母親現(xiàn)在在那裡?”
臨淄王一怔。
泰正帝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兒子,低聲道:“你血淋淋被擡進宮,你母后就被急招入翊坤宮,此時此刻她正被罰脫簪待罪,長跪不起,以懲罰她管教不嚴之罪!”
許皇太后住在長樂宮,翊坤宮住的依舊是皇太后宋氏,景傾帝駕崩後,許皇太后和皇后互相幫襯,一點點的拔掉皇太后宋氏在宮中的勢力,不過皇太后宋氏就像被拔掉牙的老虎,雖然沒有太大的攻擊性了,但偶爾反撲一下,也是很有威懾力的,這次藉著皇長子出宮遇刺,皇后管教不嚴爲由,將皇后叫過去好一頓訓斥,直到現(xiàn)在都沒放回來。
臨淄王急忙道:“此事母親並不知曉,都是兒子莽撞行事。”
泰正帝冷冷道:“你爲了見一個女人,最後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地,還連累你的母親,你若不牢記這次教訓,叫朕如何放心把你推向儲位,繼承景頃江山!”
臨淄王立刻說道:“父皇千秋鼎盛。”
“別說這些廢話!”泰正帝打斷道:“你祖父在位時,就因無嫡子,儲位遲遲不得立,羣臣各自站隊,朋黨勾結(jié),導致後來僞帝之亂,禍害天下,兄弟相殘,連你都差點胎死腹中。朕繼位時,楚王雖身在南昌,卻依舊死性不改,處處設(shè)埋伏欲置朕於死地,這都是當初儲位不明,親王勢力各自做大,每個人都野心勃勃的結(jié)果啊。”
“朕有你這個嫡長子,一定要培養(yǎng)你成爲民心所向、衆(zhòng)望所歸的太子,而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真讓朕失望……”
臨淄王默默聽著父親的斥責,無力辯駁,也無從辯駁,的確是自己太感情用事了,心裡明明已經(jīng)決定放手,母親說的對,那樣明媚的花朵,不應該枯萎在冰冷的皇宮裡啊。
可他依舊把金鳳箍好的玉鐲子給了她,他還是希望她能戴著玉鐲子,哪怕是藏在箱子裡做一個念想也好。這樣的話,他覺得自己在她心裡還是有個位置的,他不希望若干年後,他在她的心裡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送走了玉鐲,他心裡卻盼望著能多見她一次,即使隔得遠遠的也無妨,雪白的信鴿如期而至,她說什剎海老地方見,他早早的趕到,等來的卻是侍女歸還玉鐲,斬斷情絲,永不相見!
槍聲響起了的那一刻,他心裡暗自慶幸,還好她今日沒有來,否則我的隱衛(wèi)肯定護不了她了……
正思忖著,泰正帝說道:“所以朕和你母后千挑萬選,給你定下了家世人品絕佳的女子做王妃,等你成親,生下皇孫之後,朕就立你爲太子。”
啊!臨淄王猛地擡頭,喃喃道:“已經(jīng)定下了麼?”
泰正帝說道:“是英國公的嫡長孫女張氏,比你年長一歲,你們年底成親吧,英國公府會鼎力支持你的,你將來就有了七分勝算了。”
雖然早就料到這個結(jié)局,誰家的女兒不重要,反正不可能是心中的那個人。可是心中瞬間出現(xiàn)的空洞還是比預料中大了很多,大的讓他完全忽略了腿腳的疼痛,他微微張開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但是,這還不是最致命的。
泰正帝頓了頓,說道:“李家那個女兒,等她今年行完及笄之禮,明年擡到你的王府做側(cè)妃,爲你開枝散葉……我兒子幾乎要豁出命來見的女人,怎可以落入平常百姓家。”
啊!
臨淄王腦子裡頓時翻江倒海!不可以!我怎能忍心見她做妾!可是父皇如此決絕,無論自己怎麼求不僅無濟於事,反而會觸怒父皇,在父皇看來,爲了一個女人忤逆父親的決定,這便是昏庸無能的表現(xiàn)!
臨淄王迅速鎮(zhèn)定下來,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有史以來最違心、也是最痛心的話:“兒臣……兒臣多謝父皇成全。”
泰正帝淡淡點頭,“就這麼決定了,你好好養(yǎng)傷,朕要和皇太后一起去翊坤宮把你母后接出來。”
泰正帝緩緩走出殿外,隔著香袋摸著裡面翠綠的翡翠扳指,腦中浮現(xiàn)杜麗娘輕舞著一柄摺扇,唱著“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是落玉臨終前的遺物,落玉一生都飛蛾撲火似的追求自由和愛情,他是自己唯一軟肋,無須觸碰,就要心疼一輩子。
而李安就是兒子的軟肋,除掉軟肋最好的辦法,不是置她於死地、也不是一刀斬斷情絲,讓他們?nèi)⒌娜ⅲ薜募蕖驙懩菢拥脑挘瑑鹤訉⒁涀∷惠呑樱拖衤溆裰蹲约海√┱郯l(fā)誓不讓兒子重蹈覆轍。
如果那時落玉答應被金屋藏嬌,自己肯定不會對他那麼刻骨銘心。所以對付李安這根軟肋最好的法子,是將她好好保護起來、讓她嫁進皇室、讓她和一羣女人一樣爲了兒子爭風吃醋、讓她爲了兒子綻放出最美麗的花朵、讓她開的最豔麗,然後逐步走向枯萎,泯然衆(zhòng)人矣,和宮裡爭風吃醋的女人沒有兩樣!
這樣的話,兒子遲早會厭倦她,然後這根軟肋漸漸消失不見,那個時候,兒子就會心無掛礙的繼承這萬里山河!
因爲心繫江山,心裡就容不得有其他個別人了,站在頂端的那個人,註定是孤獨的……
約過了一個時辰,許皇后和皇后回到坤寧宮,泰正帝宿在莊妃的紫霞宮。
許皇太后仔細詢問了太醫(yī)關(guān)於臨淄王的傷情,她有些驚魂未定,七年前,她的兒子就是死於刺殺。
皇后送走了許皇太后,端了一碗燕窩粥送到臨淄王脣邊。
臨淄王手足無措道:“母后……母親,我自己來吧,我只是腿腳受傷了,雙手沒事的。”
皇后堅持的將銀勺放在兒子嘴邊,說道:“從你三歲起,我就沒有給你餵過飯了,今天母親差點就失去你……你聽母親的話,乖乖吃完這碗粥。”
臨淄王心裡涌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大口大口吃完燕窩粥,難道李安成爲側(cè)妃還不夠壞消息嗎?還要如何?
皇后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兒子擦拭嘴脣,擱下空空如也的粥碗,定定的看著兒子的眼睛,肅然說道:“你父皇堅持要李安做側(cè)妃……你也知道,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jié)果,可如今木已成舟,我也沒有辦法改變。”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是你的母親,我也是一國之母,我會堅守我的立場。李安擡進王府,她就不是我故友的侄女了,我只把她看做普通的側(cè)妃。王府唯一有資格叫我婆婆的,只能是你的王妃張氏,我絕對不會對李安另眼相看,如果李安和張氏出現(xiàn)矛盾,我也只會站在張氏這邊。你要是寵妾滅妻,我和你父皇就立刻放棄你。”
“還有,張氏進門三年內(nèi),李安和其他側(cè)妃妾侍都沒有資格懷孕,庶子絕對不能生在嫡子前面,任何人都不得破壞這個規(guī)則。”
什剎海風景秀美,特別是在春夏時節(jié)頗有江南故都南京似的模樣,所以京城諸多豪門的別業(yè)和府邸建在此地。
理所當然的,這次什剎海幾十餘具屍體震驚了京城,各個府邸紛紛緊閉門戶,增加了看家護院的人手。次日負責管理此處治安的北城兵馬司發(fā)佈了“官方”公告,說兩股江湖勢力爲了爭奪地盤火拼,在什剎海開展生死對決,違禁使用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火槍,此案已經(jīng)由錦衣衛(wèi)涉入調(diào)查,民衆(zhòng)莫要惶恐云云。
官方公告永遠都是不可信的,因爲江湖人大多熱衷刀劍等冷兵器,而且決鬥基本是在夜晚,那有在大白天的?所以什剎海火拼事件真相茶館酒肆的舌尖上足足有上百個版本,其中就有皇長子被刺的真實版本,但是當真相和假象混雜在一起時,真的也變成假的了。
沒過幾天,另一件大事迅速擠走了什剎海火拼事件,成爲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宗人府宣佈了臨淄王妃的人選,正是老牌勳貴世家英國公府嫡長女孫女張氏。明眼人一瞧便知將來的太子是皇長子無疑了。
紫禁城派出幾十名女官和宮女進駐英國公府,教習張氏宮裡的禮儀的規(guī)矩,與此同時,坤寧宮有八名女官和宮女悄然去了西城李府,教習李安規(guī)矩。
三月初二,李安十五歲及笄之日,姚家人和寥寥可數(shù)的賓客神情肅穆,臉上都沒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