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謝局,我認爲這一句是《孫子兵法》的精神內核。”
幾天前,市局局長辦公室裡,周奕站在謝國強的辦公桌前說道。
本在低頭伏案的謝國強聽到這句話,筆尖微頓,擡頭看了他一眼說道:“繼續。”
“不戰而屈人之兵,其實已經不是兵法之道了,而是頂級的謀略,核心就是讓敵人意識到對抗的代價遠超收益,從而主動放棄抵抗,實現‘全勝’。”
“陳耕耘是個政治掮客,他就像是權和錢的大網上一隻到處爬來爬去的蜘蛛。我記得那次我和樑支隊去劉保國辦公室,劉保國調侃過他哪兒都有他,這句話就是在點破他是個人脈販子,只可惜當時我沒留意到。”
“所以他就是靠這套東西立足的,明面上的地位、名譽、資源,背地裡的關係、利益、女人等等,都是建立在這一切上面的。”
“而且他還是個十足的僞君子。僞君子最怕的是什麼?”
“怕被當衆揭穿;怕失去他人的信任從而喪失利用價值;怕遇到真君子,暴露真小人的醜陋面目!”
“因爲僞君子本質上就是一種博取利益的手段,一旦變成過街老鼠,所有既得利益和將來利益都歸零,那對僞君子而言就是最致命的恐懼。”
聽到這裡,謝國強終於放下了手裡的筆,眼中帶著一絲讚許擡頭看著周奕問道。
“所以你已經想好怎麼讓這隻老鼠無所遁形了吧?”
周奕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
“觀衆朋友們,晚上好,這裡是宏城電視臺的《問心》節目,我是主持人餘蓉。”
“今天是《問心》開辦十年來最特殊的一期節目,因爲今天我們將要揭開一宗橫跨三十餘年的慘案的真相。”
“我們今天請來了兩位嘉賓。”
“在我左手邊的是大家很熟悉的老朋友,被我們宏城市民親切地稱呼爲‘城市英雄’的周奕周警官。”
“而我右手邊的這位,是我們宏城大學社會學院的院長,著名的社會學家,也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陳耕耘陳教授。”
聚光燈下,餘蓉舉止優雅,化著落落大方妝容的臉上帶著溫婉的笑容,妙語連珠似的說出了一連串的臺本。
陳耕耘驚恐地看著四周的一切。
此時此刻,他正坐在《問心》欄目的演播廳裡,身邊是節目主持人餘蓉,對面是身穿警服,器宇軒昂的周奕。
演播廳裡,上面是刺目的燈光,下面是一排不同機位的攝像機。
巨大的鏡頭全部鎖定了他,像一個個漆黑的深淵。
“不,你們要幹嘛?你們這是要幹嘛?”他驚恐地大喊,並企圖站起來。
但他的屁股剛離開椅子,他的身後突然出現了鐵塔般的蔣彪。
蔣彪的兩隻大手放在他肩上,只是輕輕一按。
他就感覺如同泰山壓頂般身不由己地又坐了下來。
“別拍我,你們把攝像機關了!快關了!”見逃不掉,陳耕耘只能擡起戴著銀鐲子的雙手去折騰自己的臉。
周奕冷冷地說道:“陳耕耘,別躲了,這裡一共有五臺攝像機,可以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對你進行拍攝。你覺得遮擋有用,那我們就換羈押椅,這個你熟悉。”
這話讓陳耕耘渾身一顫,羈押椅他在市局的審訊室裡坐了好幾次了,當然知道,關進去後,手腳被銬,連胸口都有一根彎曲的鐵條拘束,別說擋臉了,連動彈都難。
他放下雙手,怒視周奕,但眼神裡的憤怒明顯沒有驚恐來得多。
“你……你們這是要幹嘛?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是侵犯我個人隱私的!我要告你們,我要!”
“啪——”
突然,頭頂又一大束燈光亮起。
但這一次,照亮的是演播廳臺下的觀衆席。
觀衆席下面,坐了很多人。
爲首的就是市局局長謝國強。
陳耕耘在看見他旁邊的人之後,嚇得渾身顫抖,哆嗦著說:“孫……孫校長……”
謝國強旁邊的人,正是宏大的正校長,此時此刻的校長臉色鐵青,鼻樑上的鏡片反射著寒光,讓陳耕耘根本看不清鏡片後的眼神。
後面是樑衛和吳永成,然後是所有專案組成員。
每一個人都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此時此刻,他感覺到了一股巨大而莫名的恐慌。
“你們……你們是警察,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我……我還沒有被判刑,你們無權這麼對我!”他歇斯底里的大吼道,“我要告你們!我要告你們!”
周奕在最近的距離裡,冷漠地看著面前這個老頭。
自始至終,這老東西一直是一臉的雲淡風輕,一身的泰然自若,哪怕是面對警方一次又一次的線索,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往後退一步,說一段新的謊話。
但就是這樣的陳大教授,此刻卻像潑婦一樣,狂躁不安地大吼大叫著。
周奕知道,他徹底破防了。
謝國強是真的牛逼,一伸手就掐中了他的七寸。
陳耕耘是八面玲瓏的社會學家,是交遊廣闊的政治掮客,是德高望重的知識分子。
他的社會身份造就了今時今日的他。
很多領導幹部,退休前和退休後,境遇和地位天差地別。
就比如劉保國,還有四年退休,一旦退休了,手上無實權,他剩下的就只有“受人尊敬”了。
但陳耕耘不同,他利用社會學家的身份,利用學術研究的藉口,這些年來一直在經營自己的人脈,在權利那張大網上不斷遊走。
即便他退休了,也不影響他的地位,因爲他學院院長的身份本來對現如今的他而言就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所以他這個社會學家,真正害怕的,就是社會性死亡。
站在他的角度來說,就算他最後因爲作僞證而被判個兩年,再出來後,並不會有多大損失。
原因很簡單,人脈還在,隨時能重操舊業。
而且更關鍵的是,他不用擔心這些人脈會拋棄自己。
因爲他必然知道很多內幕信息,他早已成了這一條條利益鏈上的一環。
進去待兩年,出來後他仍會是很多人的座上賓,被尊稱一聲“陳院長”、“陳教授”。
這是他早已算計好的,所以纔會見風使舵把一切罪名都推給樊天佑。
只有讓陳耕耘社死,讓他臭名遠揚,纔會讓他的那些人脈關係對他唯恐避之而不及。
甚至,搞不好還有不少人希望他死呢,畢竟他知道的太多了。
官方當然有很多辦法把他的罪行公之於衆,曝光於天下,讓他今後寸步難行。
但問題是在裡面的陳耕耘看不到這些東西,尤其是他更沒法在偵查審訊這個階段,就感受到這件事帶來的恐懼。
所以這種社死的恐懼需要在現階段就起作用,成爲擊潰他心理防線的武器。
但僅僅說是不夠的,陳耕耘不會信。
上報紙,在沒有進行判決之前,這麼做不僅違法,還會引發社會恐慌。
而且你拿一份刊登他新聞的報紙給他看,他只會覺得你們這是故意印了一份假報紙來嚇唬我。
所以周奕想到了一個最好的辦法。
命運的輪盤上,他和陳耕耘應該在第一次錄製《問心》節目的時候就相遇的。
但一連串的變化,導致輪盤開始旋轉。
所以周奕需要把這命運的輪盤給撥回當初的原點!
電視節目,這就是能讓陳耕耘切實感受到恐懼的最好的辦法。
也是他給謝國強的答案。
而事實證明,謝國強早就已經在紙上寫好了答案。
更重要的是,此時此刻,陳耕耘的反應就證明了,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可怕。
所以他破防了,他歇斯底里,狂躁不安。
企圖用法律來做自己的擋箭牌,企圖進行最後的垂死掙扎。
因爲這一招,是殺人誅心。
謝國強從觀衆席的第一排站起來,走過來說:“陳耕耘,沒用的,把本案通過節目錄制的形式記錄下來,我是得到了市委和省委的審批同意的。”
“而且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在法院出判決結果之前,這檔節目是不會播出的。但我也要提醒你,我國的刑事訴訟法規定了,除涉及國家機密、個人隱私和未成年犯罪的案件外,其餘案件一律公開審判。所以等你進監獄之後,今天的節目纔會播出。”
“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檔節目不光只在宏城播放,還會在包括省電視臺在內的全省十二個城市循環播放,我們會讓全省的每一個人都記住你的名字。”
謝國強淡淡地笑道:“陳院長應該感到榮幸,能有這種待遇的犯罪分子可不多啊。”
陳耕耘瞪大著眼睛,驚恐無比的看著謝國強,他知道對方沒在開玩笑,他真的會這麼幹的。
“謝局長,我……我求求你們……別這樣……給我留點面子……我有很多朋友的……”陳耕耘哆哆嗦嗦地想站起來,但身後蔣彪的手像鐵箍一樣。
“萬一以後你有什麼要幫忙的事……可以找我啊……我……我……”
周奕知道,謝國強的威脅,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已經是急病亂投醫了,居然在衆目睽睽之下說這種話。
謝國強蔑視地看著他說道:“陳耕耘,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你覺得當你遺臭萬年後,你還會有朋友嗎?”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一條,交代一切犯罪事實,戴罪立功,爭取寬大處理。”
這句話,像是燈塔上亮起的一束光一樣,讓陳耕耘頓時眼前一亮,他喃喃道:“對,人不是我殺的,我老實交代,戴罪立功,不會判我死刑的。”
他嘀咕的聲音不大,觀衆席那邊的衆人可能聽不到,但就在旁邊的四人聽得一清二楚,周奕心裡頓時咯噔一下,人真不是他殺的?還是他還在說謊?
陳耕耘猛地擡起頭來,老淚縱橫地問道:“謝局長,我……我可以交代,但是……能不能……把這些攝像機撤了?我想……希望能低調點……”
……
周奕對餘蓉是真的佩服,如果之前的接觸對她的印象是高超的職業素養和深厚的背景。
那麼這次,周奕被她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質給折服了。
前面的整個過程中,她始終保持著一名主持人的優雅和得體,臉上掛著職業的微笑。
彷彿眼前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當謝國強使了一個眼色後,餘蓉立刻站起來,然後衝周圍的工作人員招了招手,演播廳裡的攝影師們全都關閉了攝像機然後井然有序地離開。
餘蓉微笑著衝謝國強點了點頭,然後對周奕語氣溫柔地說:“辛苦周警官了。”
周奕點頭回應。
隨著餘蓉離開時輕輕的關門聲,整個演播廳裡,只剩下了陳耕耘、孫校長和專案組的各位成員。
這時面若冰霜的孫校長站了起來,聲音乾澀地對謝國強說道:“謝局,我就先走了,後面的事情就辛苦各位公安幹警了。”
謝國強問道:“孫校長不再聽聽?”
孫校長擺了擺手說:“不合規矩,我在這裡不合適。”
謝國強點點頭,和對方握了握手。
孫校長走到陳耕耘身邊,看著他。
陳耕耘擡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校長,我……”
孫校長一聲長嘆,轉身離去。
周奕不知道這位校長什麼身份什麼情況,但就算他沒有任何問題,光是一個劉保國一個陳耕耘職務犯罪,恐怕他也難辭其咎。
看他也是快退休的年紀了,出了這種事,算是晚節不保了。
“陳耕耘,該走的已經走了,該關的也關了。你可以開口交代了吧。”謝國強的語氣不是詢問,而是責令。
陳耕耘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不再亮燈的攝影機,頹廢地點了點頭,“我交代,我統統交代。”
沒再把他拉回市局,而是在電視臺演播廳裡就地審訊,無非就是在告訴他,周圍的攝像機隨時隨地都可以開。
不要再抱有任何僥倖心理。
謝國強向周奕使了個眼色,周奕點了點頭。
謝國強走回觀衆席,喬家麗拿著筆錄紙走上去做筆錄。
觀衆席上方的燈光熄滅,衆人隱入黑暗之中。
偌大的演播廳裡,只有舞臺上亮如白晝。
陳耕耘的頭頂上方,是節目招牌,兩個大大的“問心”二字。
“陳耕耘,我記得你那天在劉保國的辦公室裡說,很可惜當初沒能錄成節目是吧?”周奕開口問道。
此時此刻的陳耕耘,彎腰駝背,彷彿一隻被抽掉脊樑骨的畜生。
周奕指了指他頭頂的節目招牌問道:“你知道這檔節目名字的含義嗎?”
陳耕耘嚥了口口水,無力地點了點頭:“知道,問心無愧。”“既然知道這四個字,那我就不多說了。”周奕打開面前的一個文件袋,從裡面取出幾樣東西來說道,“在開始之前,我先給你看幾個東西。希望接下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周奕用洞若觀火的眼神盯著他說:“這是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但凡被我們發現有一句謊話,後果自負。”
陳耕耘連連點頭:“明白,明白。”
周奕隨即向陳耕耘展示了幾樣東西,並且觀察著他的反應。
第一份,是陳耕耘和樊天佑的DNA鑑定配對結果。
白紙黑字寫著:親權概率大於 99.99%,符合親生血緣關係判定標準。
陳耕耘對這份鑑定結果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看來他應該早就通過海外的資源做過親子鑑定了。
想來也是,以他的城府,應該不可能沒有偷偷做過親子鑑定。
第二份,是那支特供煙菸頭的化驗報告。
裡面查到了陳耕耘的DNA。
周奕發現,他看到這東西的時候,瞳孔的反應是震驚。
說明他知道這根菸頭是哪來的。
如果這根菸頭是他隨手丟棄後被人撿走的,他的第一反應應該是疑惑,然後纔是震驚。
尤其是當週奕說出,這根菸頭是在新北鎮的礦洞裡發現之後,他居然露出了一絲悲涼的眼神。
周奕展示的第三份,是一張照片。
照片裡,樊天佑躺在病牀上,戴著氧氣面罩,雙眼緊閉。
在他右側,特意拍出了心率檢測儀。
這張照片,周奕什麼都沒說,只是給陳耕耘展示了。
言下之意就是,看清楚了,樊天佑還活著,你自己好自爲之。
展示完這三樣東西,周奕鄭重其事地說道:“陳耕耘,開始吧。”
此時的陳耕耘,像一個路邊的小老頭,怯懦地點了點頭。
“那我……從哪兒開始交代?”
“從頭開始!從一九六三年你怎麼迷姦李愛萍開始。”
周奕話音剛落,陳耕耘像見了鬼一樣瞪大著雙眼看著他。
“你……你……”
周奕冷笑:“你以爲你這一生處處小心謹慎,就可以瞞過天底下所有人嗎?”
“陳耕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周奕在陳耕耘眼裡,看到了巨大的恐懼,他知道這步棋走對了,陳耕耘已經全線潰敗了。
“我說,我全說。”
“一九六三年……我以爲,有些事不會有人知道了。”
陳耕耘說,六三年的時候他還叫陳憶民,就是一個普通工人階級家庭出生的青年。
當時的他,只有高中畢業的學歷,不過在那個教育程度普遍很低的年代,高中畢業就已經是高學歷了。
當年的知青,最主要的佔比部分就是那些初中畢業的年輕人,然後就是高中學歷。
六三年的三月,二十歲的他接到了街道的通知,要他響應國家的號召,於一個月後前往長風林場。
他懵了,他壓根不知道這個長風林場在什麼地方。
當晚,他找父母商量,問他們能不能找找關係讓他不去。
但他們只是普通的工人家庭,哪兒來什麼人脈,何況他的父親思想傳統,覺得這件事很光榮,讓他放心大膽地去磨練意志和精神。
他很惶恐,卻又無能爲力。
於是就想到了一個人,李愛萍。
李愛萍是他的高中同學,兩人上高中的時候就互有好感,但是那個年代的人和思想都沒有那麼開放,很多事情不到最後一步是不會捅破這層窗戶紙的。
他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寫現代詩,在高中的時候就是學校裡有名的文學青年。
雖然他的樣貌並不出衆,但是那個時代才華纔是吸引情竇初開、春心萌動的少女最好的東西。
李愛萍就是被他的才華和詩歌所吸引的。
而李愛萍的父親,是某事業單位的一把手,她是根紅苗正的幹部家庭子女。
陳耕耘就找到李愛萍,讓她求她父親替他通通關係,別讓他去那個什麼長風林場。
李愛萍很爲難,因爲她的父親是個剛正不阿的人,而且她的二哥去年也去上山下鄉了,幹部子女也不能有特殊性。正因爲她二哥當了知青,她才得以倖免,因爲一般情況下每個家庭只會去一個。
陳耕耘苦笑著說:李愛萍的二哥確實也去上山下鄉了,但他去的地方,就是隔壁市的農村,條件也沒多艱苦,跟自己去的遠在千里的長風嶺根本沒法比。
他苦苦哀求李愛萍,拿出一首情詩,當場向李愛萍表達了愛慕之情,並說自己不願意去上山下鄉不是因爲怕吃苦,而是因爲不捨得跟你分開。
怕從此一別,就天各一方,再也不能相見了。
李愛萍被他的真情感動了,答應替他去找父親。
他滿心歡喜,以爲事情有了轉機。
可第二天,李愛萍就給他帶來了壞消息,她的父親不僅不同意幫忙,還怒斥像他這樣思想覺悟低下的逃亡主義者,不配做他的女婿。
這個結果,讓陳耕耘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李愛萍讓他放心去,自己願意等他。
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在頹廢了幾天後,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把生米煮成熟飯,李愛萍的父親不是看不上自己嗎,那就把李愛萍變成自己的女人,到時候如果你再不幫我,我就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女兒還沒嫁人就跟男人睡覺,丟盡你的臉。
那時候陳耕耘的姐姐已經嫁人了,他趁著父母上夜班的機會,找了個出發前告別的理由把李愛萍騙到家裡,親自做了一桌菜,還準備了一些自家釀的米酒。
吃飯的時候,他趁機給李愛萍的酒里加了點安眠藥碎末。
等到李愛萍“不勝酒力”昏過去之後,他就……
第二天清晨,李愛萍醒來,發現身邊呼呼大睡的陳耕耘,失聲尖叫、痛哭流涕。
而陳耕耘則裝作昨天晚上兩人都喝多了,稀裡糊塗之下犯了錯,他跪在那裡一邊扇著自己耳光一邊發誓自己一輩子都會對她好。
六神無主的李愛萍奪門而逃。
當天晚上,陳耕耘和父母提著東西上李家“賠禮道歉”,結果卻被李家人給打了出來,李愛萍的大哥更是操起菜刀足足追了他三條街。
但是眼看著知青隊伍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只能寄希望於李愛萍的父親身上,於是趁著李愛萍父親和哥哥白天上班的時間去李家找李愛萍,結果卻得知李愛萍被他爹送到鄉下親戚家去了。
於是他的計劃徹底落空,最終到日子,踏上了北上的火車。
只是他沒想到,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埋下了種子,改變了他後來的命運。
“我……我能問一下,你們是怎……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啊?”陳耕耘怯懦地問。
那天晚上的事,他覺得天知地知自己知,連李愛萍在後來的二十幾年裡也認爲當年兩人就是酒後亂性。
所以當週奕說出“迷姦”兩個字的時候,他覺得比見了鬼還恐怖。
“你有資格問嗎?”周奕冷淡的回覆道。
但實際上,這件事周奕也不知道,而是根據這兩天查到的一些信息猜的。
上一次,陳耕耘在描述自己去長風林場當知青的那段時間,提到了一個關鍵的電話,就是六三年農曆除夕,他去建設兵團打總部打的那通電話。
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就是在這通電話裡,讓他父親找人託關係,後面調回宏城的。
當時周奕就懷疑陳耕耘家裡是不是有這個能力,所以讓喬家麗幫忙去查陳耕耘和李愛萍的家庭情況。
由於年代久遠,這方面的調查花了不少時間。
在今天準確的結果纔出來。
就和陳耕耘前面自述的一樣,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階級,沒什麼背景。
而李愛萍的父親卻是某單位的幹部,說明兩家的家庭水平有著明顯的差距。
六三年除夕,陳憶民從建設兵團總部打出來的那通電話,明顯不是打給他父母的,而是打給李愛萍父親的。
李愛萍父親幫忙,邏輯上也是合理的,畢竟女兒未婚生子,爲了女兒和外孫女著想,也得把陳耕耘給弄回來。
但周奕卻在懷疑,李愛萍和陳耕耘發生關係到底是不是自願的,原因很簡單,六十年代人們的思想還是很傳統的,這麼做的風險非常大。
如果李愛萍真的非陳耕耘不嫁,那她應該尋死覓活也要讓自己父親把陳耕耘給留下,何必等到孩子都蹣跚學步了才把人弄回來。
要知道很多事情,沒落定之前要好辦得多。
後來,這個可能性被一個人證實了。
喬家麗找到了李愛萍的大哥李愛國,就是陳耕耘口中拿著菜刀追了他幾條街的人。
李愛國證實了,妹妹當初回來後把自己鎖在屋裡哭了一整天,後面還要死要活的。
這基本就說明了,這事兒有貓膩。
剛纔周奕這麼一詐,陳耕耘直接全交代了。
“陳耕耘,六三年除夕的那個電話,是打給李愛萍父親的吧?”
陳耕耘點了點頭:“是,我給家裡寫信的時候,讓家裡人打聽的,我說想給愛萍他爸拜個年。”
“你遠隔千里,是怎麼說服李愛萍的?”
“我……我給愛萍寫了一封萬字長信,求她原諒,希望她能看在孩子的份上,不再怪我。只要她肯原諒我,就算老死在那深山老林裡,我也就此生無憾了。”
周奕一聽,心中暗罵,老傢伙是真的肯下血本啊,萬字長信,這得在信裡翻多少花樣,煽多少情啊。
要不說文人騷客呢,文采好的果然夠騷。
“既然這麼一往情深,都此生無憾了,那樊春雨又是怎麼回事?”周奕冷冷地問道。
“那……是個意外……”陳耕耘心虛地說。
“意外?說清楚點。”
“樊春雨比我晚幾個月來到的林場,那個時候我已經渡過了最艱難的適應期,加上學歷在知青裡高一些,所以當時他們這批新人來的時候,領導就讓我給他們介紹情況,安排起居。樊春雨就在這批人之中,她個子小小的,皮膚很白,扎著兩條麻花辮,怯生生地躲在人羣裡,眼裡充滿了不安和無助。”
“她的樣子一下子就讓我想起幾個月前剛來時的自己,我就心生憐憫了,後面對她格外照顧了一些。”
周奕問道:“你確定是心生憐憫,而不是心裡起了骯髒的想法?”
陳耕耘連忙擺手否認道:“沒有沒有,我發誓真的沒有,我那時候一心想的就是愛萍,我真的沒往那方面想啊。而且後來我和樊春雨之間的接觸也都是再正常不過了,我們只是同志,從來沒有過別的想法。”
“這麼純潔,那後面又是因爲什麼勾搭上的?”
陳耕耘似乎對勾搭這個詞不太滿意,但也沒敢辯駁。
“是因爲那個除夕,我去兵團營地打那通電話。打完電話之後,我就立刻往回趕,因爲只能步行,而且山裡很冷,還下雪,積雪很厚。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纔回到了林場,但那個時候大夥兒都已經吃完年夜飯休息了。”
“我是又累又餓又冷,就想去廚房找吃的,結果就找到了兩個硬邦邦的窩窩頭,我就躲在廚房裡一邊吃一邊哭……”
周奕制止道:“行了,別賣慘了,說點有用的。”
“哎好的好的。我當時正在啃窩窩頭,突然廚房的門就被人打開了,把我嚇了一跳。然後我就看見樊春雨走了進來,她說從他們住的那屋的窗戶裡看到我回來了。”
“我揹著她擦了擦眼淚,問她年夜飯吃得好不好。她衝我笑了笑,說讓我等一等,然後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端出了一碗肉來。我很驚訝,問她這哪兒來的肉。她說是她做飯的時候偷偷藏的。然後她就開始給竈臺生火,把那碗肉上鍋蒸。那是一碗狍子肉,蒸的時候肉香從鍋裡飄出來,那是我這一輩子聞過最好聞的味道。”
陳耕耘說,他們倆就面對面地蹲在竈口取暖,等著肉蒸熱,外面天寒地凍,屋裡只有竈臺裡的火苗跳動。
閃爍的火光映在樊春雨年輕的臉龐上,紅撲撲的。
一股莫名的衝動在他靈魂深處驟然升起,在火光之中,兩張臉越靠越近,最後吻在了一起。
就是那個辭舊迎新的夜晚,陳耕耘和樊春雨跨過了道德的底線。
事後,陳耕耘才知道,樊春雨其實早就對他芳心暗許了,最初有好感是因爲陳耕耘對他的照顧,後來是因爲聽到陳耕耘給大夥兒讀他寫的詩歌,愛慕他的才華。
但在那樣的年代和環境下,她只能壓抑自己的情感。
何況除此之外,樊春雨還存在一個比別的知青特殊的地方,就是她的出身有問題。
當陳耕耘說到這個警方未曾瞭解的信息時,周奕瞬間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
觀衆席上有三個人,也察覺到了,他們把目光從陳耕耘移向了周奕,看他接下來會問什麼。
周奕開口道:“陳耕耘,你是不是用謊言,給了樊春雨一個虛假的希望?”
“我……”
陳耕耘對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警察感到了畏懼。
爲什麼?爲什麼他什麼都能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