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也不過只是彷彿而已。“林曉露”這三個字分開來講並沒有讓項毅感到怎麼樣,可每次經那些老同學們連起來一叫,雖然口吻是那樣的不經意,還是會刺痛他的心。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爲初戀的失落,又或許是由於自尊心的受損。但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項毅的情緒都會因此相當的低落一段時間,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來。所以,這也是他不喜歡參加同學會的一個原因了。
顏立國倒是非常熱衷於籌備同學的聚會的。
從美院畢業以後,顏立國靠著在市**任職的父母,很容易地就進了市文教局,工作環境及薪水都很是不錯的,只等著坐上幾年辦公室就按部就班的往上升了。可顏立國卻是很不滿意,認爲這種工作束手束腳的毫無創意,純粹是在浪費時間而已,區區一公務員哪裡比得過一老總風光?於是,在心不在焉地幹了兩年多一點之後,他終於不顧家人和項毅的反對跳出來也開了一家小廣告公司,自己當起了老闆來了。生意當然並不是很好做,贏利也不如他想象的多,整天跑來跑去地瞎忙著。與其說他是個生意人,還不如說他是個地道的社會活動家了。但這似乎很對他的脾性,幾年下來,顏立國倒也幹得是模是樣、有滋有味的了。
“自己好歹也是個老闆了嘛!”他常常對項毅這樣說:“人民當家做主人,意氣風發得很啦!”
他又會遊說項毅:“你也來跟我一起幹吧!咱們哥兒倆共同致富不強過你老是窩在辦公室裡發黴嗎?”
對他的這些話,項毅總是報以微笑,卻從來不點頭的。他雖然是已經考取了律師執業資格證書,但資歷尚淺,想在這個人材濟濟的行業裡獨當一面是根本辦不到的,所以現在也只能是天天窩在別人的律師事務所裡,做著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常常也感覺到很無聊亦很無奈,和自己的理想相去甚遠,但他仍然沒有過要跳槽或改行的打算。一則,他不是顏立國那種性情奔放的人。雖然他並不是那種沉悶的人,但也不擅長交際應酬那一套,要想混跡於生意場上是很爲難的事情,又加之,他的父母都是那種四平八穩的知識分子,對他灌輸的完全是相當傳統的那種安身立命的觀念,這在很大的程度上壓制了他本身的個性,迫使他非得腳踏實地不可;二來,他雖然是奉母命而學的法律,但時間長了倒也是真的有了興趣,還充滿了一種要以此來幫助、拯救別人的熱情,小時候,《殺死一隻知更鳥》裡面那個格里高利·派克所扮演的律師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他也夢想著的不僅是可以成爲大名鼎鼎的律師,還是那樣一個能夠伸張正義的化身。
顏立國曾經笑話他這是“理想主義的幼稚病”,說現在的人除了認得錢還是錢,一切東西,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都是可以用利益來換算的,唯一的區別,只不過是代價的高低罷了。那種所謂的無私,在這個世界上是根本就不存在的。聽了這些論調,項毅覺得很是似是而非的,可一時之間他又難以找到有力的事實證據來反駁他,也只好沉默了。
“怎麼樣?我的大律師,你無話可說了吧!”顏立國見難住了他,不禁大爲得意了。
“那———我們的感情呢?”項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也是可以換算的嗎?”
顏立國愣了一下,“我們之間的交情,那又怎麼能一樣呢?”
“看!”項毅勝利地,“這說明並不是什麼都是金錢主義啊!”
“但是,人與人之間的來往的確是出於便利的目的要多些的。”顏立國不以爲然地,“這人啊!只要能夠扯上了什麼關係,辦起事情來就真個是事半功倍了。”
“你不是常看小說嗎?”他接著又問:“那個什麼傑克·倫敦有一篇叫作《生火》的,你知道嗎?”
項毅想了想,就記起那篇短篇小說來了,那個故事主要是講述了一個旅人在寒冷的大雪天帶著一隻狗如何橫越阿拉斯加,因爲他擁有生火取暖的火柴,那隻狗便心甘情願地跟隨在他的左右了,但當這位旅人不小心把火柴弄溼以後,狗就悄悄地離開了他,去尋找另外一個能給予它溫暖的主人了。
“你也看過?”他不相信地。在他的記憶中顏立國除了黃色雜誌以外,就不會看其他書籍似的,更別說是上上個世紀的小說了。
“你可不要小瞧人!”顏立國不滿地嚷:“俺也是一文學青年呢!”
“那,我們的文學青年有何高見?”項毅調侃地。
顏立國卻是一本正經。“你瞧,人的本性其實就是和那隻狗是一回事兒,沒有了利害關係準會一腳就踢開你的。所以啊,能利用的時候就別浪費了。”
項毅不得不承認他是領會到了傑克·倫敦的真意。
顏立國的確是如此去看待和衡量人情世故的,這也就是他樂於組辦同學會的真實意圖。
“多個朋友就多條路”是顏立國進入商界後極爲奉行的處世學問之一,而且他更要深入地貫徹到極至。故而,他不僅是煞費苦心地聯絡到了那些早已經是許久不相往來的老同學,自己出錢去包聚會的場所不說,並且很鄭重地要求每一個來參加者都要帶上另一半到場。表面上來看,這是爲了場面更加輕鬆、熱鬧一些,其實項毅是知道他的真實用意的:這不是又多了許多的“朋友”嗎?這又蘊含了多少商機啊!
對於顏立國這種有些市儈的作風,項毅是有一點不屑的,但並沒有太多的反感。現在的事情不都是如此的嗎?要想做一點什麼還真得靠手腕靈活那一套才行得通的,更別說要經營好一家公司了。他是能理解好朋友的,顏立國也挺不容易的,有很多時候不也是在打腫了臉充胖子嗎?但是,項毅卻也無法做到與之茍同。說來他們同樣是二十九歲,成長的經歷也是差不多的,項毅雖然不是那種生意人,但多多少少也是個所謂的“社會人”吧。更何況他每日裡身處於那樣一個環境中,接觸到的全是那些紛爭不休的官司和形形**的人物,亦算是閱遍世事了,可看透人情世故是一回事,要做到無動於衷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項毅雖說已不再像纔出學校時那樣容易激動了,但心底依然保留著幾分學生時代的赤誠之心。所以,社會上還是有很多事情讓他難以認同的,尤其是那些不公正的現象常常令他憤然,甚至是立刻就想去據理力爭、拔刀相助了。當然,最後項毅還是以一個成熟者應有的理性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並沒有衝動地做出什麼來。但他往往會因此感到某種鬱悶,會自己難爲自己好長一段時間。
在同學聚會前的那幾天,項毅恰巧因爲一件案子感覺很不舒服,心情一直處於低谷之中。
事情並不複雜,大約是在半個多月以前,項毅所在的“風雲律師事務所”接了一個CASE:一個叫李大富的農民被村委會逼著退租承包的魚塘,可合約的期限還有兩年纔到,他幹得好好的自然就不肯歸還,堅持要等到到期再說。但這一來他的日子就不得安寧了,常常被村幹部找這樣或那樣的麻煩不說,魚塘裡的魚也在一夜之間全翻了白肚皮,顯然是有人投了毒,以此來逼他就範。李大富是個老實本分的中年人,開始也只有忍著,緊接著他又買了一批魚苗養上,誰知道沒過幾天那些魚又是同樣的下場。幾次一折騰,眼看著李家老老小小五口人的生計就斷了,這氣得狠了、逼得急了,兔子也會咬人的,何況是人?李大富也坐不住了,就狠下了心來通過親戚的介紹委託“風雲事務所”向村委會“討個說法”了。
這案子是項毅負責的。他很認真地調查、取證了一番,不僅證實了李大富所說的全部屬實,還弄清楚了村委會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不過是村委會主任的小舅子看到李大富的這個魚塘有利可圖,就起了自己去承包的念頭,這才一門心思地就想攆走李家罷了。
村委會的做法,明顯就是假公濟私、嚴重違約的性質了。不用多做什麼邏輯推理,項毅也是有十足的把握打贏這場官司,還李大富一個公道的。可誰知就在開庭的頭兩天,李大富卻突然決定不告村委會了,並退了那個魚塘。項毅百思不得其解之餘,就親自跑到李家去問個究竟。
“這案子肯定是會勝訴的啊!”他不由得有些急了。“你怎麼能就這麼算了呢?”
“項律師,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就別安慰我了。”李大富卻直搖頭。“算了就算了吧!我們小老百姓又有什麼法子呢?”
“誰說沒法子了?他們還得賠償你的損失的。”
“真的是沒法子了。”李大富還是搖頭,“你們那兒的頭兒都實說了的。”
“頭兒?”項毅疑惑了,“什麼頭兒?”
李大富這才詳細地告訴他,昨天他正在田裡幹活的時候項毅的上司兼老闆之一劉榆風找到了他。他跟他講了一大堆的道理,主要是說明打這場官司的壞處多過益處,要花很多的時間和金錢不說,還不一定贏得了,還不如與村委會和解的好,他願意做箇中間人,讓村委會給李家一些補償,另外承包個什麼地之類的。李大富本來就覺得和村委會對著幹心裡虛怯怯的,聽他這樣一說,就更沒有底氣了,沒作多少思想鬥爭就繳械投降,接受了這個建議。
“這老話說,民不與官爭。我也不想再惹什麼麻煩了。”李大富無可奈何地說:“我們還得在這裡過日子不是?人在屋檐下就不得不低頭啊!”
項毅沒料到竟然是後院起火,說不清是氣,還是恨,一時呆怔住了。
“那———你們以後怎麼辦呢?”好半天,他才問道:“靠什麼過?”
李大富倒比他樂觀,憨厚地一笑。“不養魚了,就種地吧!總是要活人的啊!”
事已至此,項毅也只好作罷了。既然李大富都不肯起訴了,他總不能強逼著別人去打官司吧!也許,這樣對李大富而言也是有一定的好處的。可是,項毅怎麼也想不通的是劉榆風作爲一個資深的大律師,爲什麼會做這種撤自家臺的事情來呢?何必如此?要說哪個人給了他什麼好處吧,也不像是那麼一回事兒,項毅從來就沒看見過有那個村委會的人找上過他的。直到有一天,項毅無意間對同事小王提了一下李大富這個案子,才被小王一語驚醒了夢中人:
“你知道,那個村委會的代理律師是哪一個嗎?”
“是‘民智’的方平吧!”
小王詭異地一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他們誰是誰的誰啊!”
項毅立刻恍然。衆所周知,那個方平曾經是劉榆風的大學同學。難道就爲了這一點私交,就可以做出出賣自己委託人利益的事情來了嗎?項毅幾乎就不敢去相信劉榆風那樣一個開口閉口就是什麼“弱者權利”、“法律公正”的人竟然會這麼做!也許,他這樣做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或交易,可不管是什麼樣的利益刺激,項毅都感到他是不可以原諒的,他們可是律師啊!以這樣的態度去做事,那———律師的職業道德何在?良心又何在呢?
這件CASE 本來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情,所涉及的利益、人事都很少,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但對項毅的影響卻是不小的,他開始對他那個向來當作是老師般尊重的老闆另眼相看了,現在的劉榆風就像是卡夫卡筆下那個格里高爾,在一夜之間就變了形。不過,他所變異的並不是那種可憐的大甲蟲,而是有著一副自私自利嘴臉的小倉鼠。他無論是說什麼話都令項毅不能相信了,看著他的目光也不可竭制地帶著鄙薄的意味。這能怪項毅嗎?誰叫這個人的所作所爲讓他失望了呢?!而且,這不僅是使項毅對他個人失望得不得了,對整個人性都失望起來了!看起來,還是顏立國的看法要透徹得多,無私這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真的是太天真了些。
項毅並不是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大體都是這樣的,他也沒有去同流合污,但他一想到李大富那張老實巴交的臉、那雙充滿了信賴和求助的眼睛,他的心裡就難受極了。
“你又不是奧特曼,犯得上內疚嗎?”顏立國卻沒心沒肺的樣子。“你幾歲了啊?幼兒園嗎?”
“你不明白的!”項毅煩躁地。
“得了!參加一下同學會去,我包你開心啦!”
項毅興味闌珊地,“同學會,我就不去了。”
“不去?”顏立國神秘兮兮地,“你小子可別後悔哦!”
“有什麼好後悔的?”
“這一次,我可是聯繫到了一個人喲!”顏立國拖長了聲音。“林———曉———露!”
“誰?”項毅以爲自己沒聽清楚。“你說是———誰?”
“林曉露啊!”顏立國笑得邪門,“你不會記不起來她是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