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追憶（更新原因在作話）
莫爾斯意識到有兩樣事物他無法雕刻，其一是出自他私心裡的徘徊，其二是受限於他技藝所及的上緣。
燃焰的劍已落進塑像的掌心，其上原本真切不虛的符文出於安全考慮，以另一種優(yōu)美的古語言替代，以免烈火燃起的熱浪掀動奧林匹亞現(xiàn)實與至高天間輕柔晶瑩的帷幕。
而虛無的火光則由工匠的靈能暫且僞造，凡人只會見肉眼可捕捉的精巧石紋，唯生有額外之靈的心神靈動之輩，方能從暗影與能量的諧律勾連裡體驗到靈魂的震顫，仿若有火從污穢裡燒起，只留著意仿了燦金色的一片冰冷潔淨(jìng)。
然而除去這把用了心雕刻的長劍，餘下又有兩個缺陷令雕塑的整體產(chǎn)生了極大的缺失，叫人一方面想急切地催促作者儘快將其補全，一方面又懷疑作者是否真的有能力做到將之補足。
這尊塑像沒有左手與臉，左手是持聖物之手，臉是呈聖容之面。
莫爾斯輕輕按壓自己的眼側(cè)，舒緩雕刻的過程帶來的心理壓力。
他已花了數(shù)不清的時間在這一次的雕刻裡，過量的投入足夠使得一名永恆之人也陷進顧慮和反省之內(nèi)。
說到底，他一直沒想通自己當(dāng)時是如何下了決定要去雕刻那人的像，他將其歸咎於冥冥的感召與一時的心智失察。
他嘆了口氣，向窗外看。
夜晚又到了，街道上的喧囂雜亂隨大部分工與商的從業(yè)者一起返回各自的家庭，只留下晚班的燈火和偶爾擊破寂靜的陣陣細語般的風(fēng)聲，從極遙遠的地方來，途徑人的耳朵，又墜落到極遙遠的地方去。
莫爾斯放下他自己給自己附加的工作，來到窗的邊上，透過菱形格的窗戶，見地上的燈光漸漸地暗，先是遠處洛科斯所處高原之下的斯特拉託伊提斯平原陷入純?nèi)坏纳钏偈浅浅刂畠?nèi)慢慢落入昏昏睡意的個個家庭。
他現(xiàn)在身處在這人與人的城池中，然而他並不總在這裡。
偶爾他會想到他樹林間的房屋，在那裡每一點來自人的聲響都要死去，於是自然而恆久的生命奏響搖籃的曲目，用細微的沙沙聲組成哄睡的樂音。
他的靈能點亮他自己的燈光，他在那裡閱讀自己記錄下的所有故事、圖畫、塑像，在更古老的陳舊夜晚裡寄託精神的一部分，成爲(wèi)他存在本身所代表價值中最深層那一面的切實體現(xiàn)。
接著他想到那個自懸崖上掉落的孩子。
他當(dāng)時就很清楚那個孩子將會不同凡響，懷著他本人也難以驗明的心情他將孩子留下，於是他知道孩子的名字是佩圖拉博，而他自己也得到了一個全新的名字，和過去隔斷又並非絕對隔斷。
他知道他的新名字象徵舊夜羅馬掌死亡權(quán)柄的傳說神明，這份特殊之處恰恰與他對羅馬本身的厭惡相互統(tǒng)一，也許這是巧合的註定，是他過去對現(xiàn)在的糾纏和迴應(yīng)。
他欣然接受新名字的那一個短暫剎那起，他就接受了他正向人的世界與全新的生活重新接近的這一現(xiàn)實。
莫爾斯將遮蔽燈光的布簾拉上，聽見有個低低的聲音敲他的門。
他頓了頓，開口：“來吧。”
男孩推開門走進來，毫不拖沓：“達美克斯邀請我參與工程建設(shè)。”
“軍工？”
“對。”佩圖拉博說，他瞧著有些不安，煩躁纏繞著他的精神。
莫爾斯伸手邀佩圖拉博坐下，他自己站著，在窗邊，一隻手撫著木製的窗框。窗框上是佩圖拉博雕刻過的重複式樣花紋練習(xí)。
“我不攔你，”莫爾斯說，“若你做好了你的選擇。”
佩圖拉博望著他的冰藍眼睛裡涌現(xiàn)著怔然的驚訝，他的雙脣囁嚅一下，兩排牙齒相互緊緊嵌合。
“我確實同意了。”男孩的雙手互相抓握，“但我……”
莫爾斯等待著他的思考。佩圖拉博很快完成了這個過程。
“但我不喜歡參與到鬥爭中去。”他有力地說，“我不想向他們牆上的功勳提供武器。”
“我不喜歡看著我造出的兵器去殺死另一個人，我不希望奧林匹亞提起我只能想起一個生產(chǎn)戰(zhàn)爭的商販，我不願意讓他們把流血怪到我的頭頂……”
佩圖拉博深吸一口氣，將全部的厭惡經(jīng)由氣體的循環(huán)從體內(nèi)發(fā)泄而出，陰鬱在他眉間留有刻痕。“他們的鬥爭不是爲(wèi)了統(tǒng)一和發(fā)展，而是爲(wèi)了用文明的倒退換取權(quán)勢的進步。”
“接著說。”
佩圖拉博不安地盯著莫爾斯，每個脫口而出的字都是他心中猶疑不決的體現(xiàn)：“可統(tǒng)一需要戰(zhàn)爭。”
莫爾斯點頭：“繼續(xù)。”
佩圖拉博用力咬牙，接下來的話語不再艱難，他如釋重負地放鬆了交握的手，像是憂慮重重的夢魘終於將他放開。
“我希望洛科斯獲得最後的勝利，莫爾斯。洛科斯是我們可以掌控的，而其他城邦不行。”他堪稱自大地宣佈他的計劃，“達美克斯的野心恰巧遇上了奧林匹亞的正確性。城邦之間的怨憤由來已久，外交是第一個選擇，戰(zhàn)爭是第二個選擇，屈服不是選擇。而倘若要獲取成功，他們確實需要我們。”
莫爾斯不置可否。“伱想清楚了？”他只是問。“和我談?wù)撨@件事讓你感覺好些了？”
“是的。”佩圖拉博說。他抿住嘴脣，“我要一個屬於我的城邦。”
“你的改變倒是很大。”
“因爲(wèi)公民選擇了我，你是這樣告訴我的。”他這樣說著，腦子裡卻浮現(xiàn)出莫爾斯給他寫的那封極其驚人的長信，於是嘴角上翹也不是，下撇也不是，很古怪地僵在那裡。
莫爾斯的手指忽然收緊，連同臂膀一起，一股辛辣的熱流竄遍他的渾身。他聽見自己的血液在流淌，一部分在他體內(nèi)奔流，另一部分如幻影虛形一樣自他曾經(jīng)破損的皮膚溢出，相互交叉構(gòu)成無名的枷鎖，近乎是滑稽可笑地在他的意識裡順著重力的指使落進泥土。
他低垂眼眸，半秒之後，常規(guī)的諷刺性微笑回到他的臉上。
“很好，你學(xué)會自己給自己搭建舞臺了。”他輕輕地用右手併攏的四指在左手掌心拍了拍，“我要預(yù)先提醒你，我無意直接加入到任何戰(zhàn)鬥中去，勿要指望在戰(zhàn)場深處得到我的幫助。”
“我不需要那麼多幫助。”佩圖拉博說。
他有自信自己不會走到那一步，而且他來之前就算過一筆賬目，發(fā)現(xiàn)他無論如何都付不起交換莫爾斯入場的價格。
“你要以什麼身份參與鬥爭？”
“考慮到我的天賦，我希望是統(tǒng)帥。”
“喔。”莫爾斯笑了笑，倚靠在窗框上，“我們的小個子年輕統(tǒng)帥。”
“別那樣叫我——我先要造城池，造刀槍，等我長高了，我再領(lǐng)我的軍隊。”
“你想過軍隊的名字與口號嗎？”
“我們不需要那種虛假之物。”
“我建議你想一個，佩圖拉博。等到他們在戰(zhàn)前宣誓時請你上臺鼓舞士氣，你不會想要失去一個氣勢高漲的收尾。”
佩圖拉博在思維裡構(gòu)思那場景，然後不情不願地點點頭。“我會去想一個口號，名字就隨便了，反正不是我的軍隊。”
“你可以喊他們阿文庭。”
“什麼？那有什麼寓意嗎？”
“很好聽。”莫爾斯聳聳肩，“寓意倒是沒有。無論如何，我要繼續(xù)研究我的石雕了。”
“我那樣命名，你能來幫我打仗嗎？”
“你在夢遊嗎？”
佩圖拉博看著很想翻白眼。
莫爾斯透過朦朧的布，從菱格的窗裡窺探外界的光亮。“我猜你沒有耐心陪我再看一次日出。”
“我這就走。”男孩轉(zhuǎn)身，臨要離開，又得意洋洋地補充一句：“這樣哈爾孔就要在我指揮下參與戰(zhàn)鬥了。”
莫爾斯不得不開始思考僭主長子身亡後，他們和洛科斯的關(guān)係會走向何方。
作者七百石三十護符無五星公主沉船，望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