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自在天警鐘敲響,可是非沒有辦法立刻回去。
大荒的傳送陣只在大荒之中走,並且每一個扇區之間的關係很難說。外荒的十二閣,相互之間的關係很複雜,每一面藏閣扇,都是一個完全不相同的體系。
之前他與冬閒大士說話的結果,不甚理想。
儘管知道對方的條件苛刻,可卻沒有辦法拒絕——現在的是非,還沒到那個時候。
大荒十二閣,有十二天閣印,這是冬閒大士給是非設置的一道關卡。
他若能完成,那是非便能直接在十二扇之外,劃出第十三扇來,便成他小自在天一閣。
當初在大陸實力可與整個道門比肩的佛門,如今竟然連求這一閣都不能夠。
是非微覺諷刺,可也知道這樣的情緒不利於自己的修行,他壓了,又心甘情願地忍了這樣的不公平和虛僞。
善惡到頭終有報,該來的遲早要來,他何必急於一時?
是非離開大荒之後,便欲直接往道閣去,畢竟那小梵宗的泓覺與他還有幾分謀算在裡面。
可是還不等他走到地方,也還沒將自己在大荒之中遇到的事情和得到的消息傳回小自在天,那邊竟然就已經先撞了鍾。這哪裡是什麼警鐘,分明是喪鐘。
在聽到那鐘聲的時候,是非只顫抖了一下,便平靜極了。
他知道回小自在天等待著他的是什麼,那些曾經在殿內見到的場景,一個安寧祥和的小自在天,內力藏著的是無盡的傷懷。
人人都道小自在天三重天高高在上,便是連唐時都曾經諷刺過他們佛門說一套做一套,可多少人知道,若沒那三重天,浩劫便該降臨了。
揹負著旁人的不理解,他們——還要踽踽獨行。
鐘聲來時,他方到內荒與道閣扇交界的地方,只那樣擡頭一望,羣山寥廓,雁影梳稀。遠遠似乎能瞧見那隔斷了大荒和小荒的高山雪頂。含翠的羣嶺,起起伏伏,卻只能隱約地瞧見——似乎真有那樣一抹小自在天的影子。
其實他是看不見那影子的,只不過因爲——那影子,在他心上。
是他心底的淨土,即便落滿塵埃,他也從不後悔,用自己乾淨的袖袍將之擦拭乾淨。
雙手那麼一合十,便朝著東面小自在天所在的方向一拜。
他心裡的虔誠與追憶,卻在這一拜之後通通藏起來。
人有命數,天有劫數。
命與劫,向來躲不過,可人既然身爲人,總要抗上那麼一回,不管這所謂的抗和爭,是命運本身的安排,還是他們已經脫出命跡。
總要去試試的。
天地靈脩,皆爲逆修。
是非脣角微微彎起來,卻似乎又忘記了這鐘聲。
他往前行,只一路往東。正東西方向,正好在劍閣和道閣的交界線上,他在這裡遇到了尹吹雪。
尹吹雪坐在那小河邊,腳邊放著當初唐時很垂涎的那把吹雪劍。是非還記得,因爲這一把劍,唐時記恨了他很久。唐時雖不明說,他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而今在此時此地遇到故人,是是非怎麼也沒想到的。
尹吹雪的修爲飆升很快,比這更快的是他的攻擊力。
只不過更沒想到的是尹吹雪,竟然會在這裡遇到是非。他怔然了一下,才奇怪地笑了一聲:“是非大師,你來大荒,當真不是找死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是非只遠遠地向著東面望一眼:“固知,亦往,君如是?!?
“文縐縐的和尚……”惜字如金,也不是,他平常說話不是這樣。
尹吹雪心底猜測大約是因爲東海小自在天的事情,讓他不大想說話。
是非說尹吹雪跟他一樣,尹吹雪卻不覺得有什麼了。
他道:“一會子我便要去挑戰劍閣第一層的層主了,不過難得還能遇到大師你。六十甲子之前的事情,我不想再經歷一次了。那些個佛也好,道也罷,妖也好,魔也罷,通通與我不相干的。我是尹吹雪,卻不是那多年之前的尹吹雪了。再活一次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大師,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當知道我是個什麼意思?!?
是非當然知道,當初他能直接把唐時喜歡的這一把劍,直接給尹吹雪,自然便是已經差不多猜到他身份了的。
只是現在尹吹雪說的這番話,多少帶了些滄桑的感覺。
尹吹雪又道:“當初是道修違背其道,可你看到了——所謂的天譴並沒有降臨。那些逃出去的人,依舊活得好好的。你們佛門的人心軟,最後看到那些人出去了,竟然還主動開了封印讓他們上來。可你可知道——那映月井下,多半是你小自在天修士的森森白骨!”
是非說不出話,那些事情是他沒有經歷的。尹吹雪也不是在對著他說這些尖銳的話,而是在對著他背後,整個小子自在天說。
作爲當初那件事的親身參與者,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些事情的血腥與殘酷。
大家都是訂立了盟誓進去的,可原本修道之人重視誓言,這些人違反誓言出來,卻不曾得到任何的懲——所以尹吹雪說,天譴已死!
是非只將自己的手掌擡起來,那一枚灰色的印記,早已經隨著時間的消弭而淺淡了。
的確有能夠抵消天譴的法術,可是非並沒有修煉。之前唐時給了他那殘簡,他亦不過收著。
之前還在奇怪,爲何沒了天譴苦痛,讓他幾乎要忘掉自己手上還有這印記。沒想到,現在尹吹雪便說了這樣的一番話……時靈時不靈的天譴?
是非脣一抿,只有一條沉默的線。
原來,竟然早就是這樣的原因了嗎?
那些背棄了盟約的道修,上來之後,面臨的便是佛修加在外層的封印。
佛修自不會殺人,也不會說他們什麼,見到他們上來,依舊打開封印,可一上去,情況便改變了。下面肯定是出了變故,所以他們纔會上來的。
小自在天的僧人們對鮮血的氣息比旁人更敏感些,一下便察覺出這些人身上的血腥氣,屠戮之後的煞氣凝結在他們的身上,竟然隱約之間有一場沖天的怨氣。
無數僧人爲之痛惜,甚至對這出來的道修們產生一種憎惡的情緒。
這樣的情緒不該是出家人所有,那時候事情還是枯葉禪師主持,只將所有小自在天僧人攔下來,要他們別激動。
大荒道門之中的人,出來保這些從下面上來的修士。
這些上來的人,只說下面出現了變故,可是什麼變故也不肯說。
可僧人們怎麼會想不到?
血腥氣從哪裡來?殺戮從哪裡來?映月井下,除了進去的那些人,哪裡還有別的人?
所以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自相殘殺——小自在天無數的僧人,便成爲了這一場屠殺的犧牲品。
興許不是全部都出事了,畢竟還要留下人來解決井下的事,可那又有什麼區別呢?
僧人們在上面唸了幾天幾夜的往生咒,便全面撤出了靈樞大陸,從此不遠踏足此地一步。
尹吹雪之所以知道這件事,只因爲他便是那往生咒的受益者。
作爲少數幾個從道修陣營之中倒戈向佛修的道修,尹吹雪心裡是乾淨的,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這天地,同時他還有強烈的求生意志,他不想死——往生咒起,便給他了機會。
他將自己的神魂從軀殼之中抽離,一點一點地分散開,化作無數的光點和微塵,在往生咒起的時候,便能在靈魂之力大漲的時候,往巖壁裡鑽,而後散落到整個東山各處。
他的靈魂被切割成無數無數的微塵,蔓延得太遠,千百年也不曾重新凝聚回來。
那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六十甲子的時間——六十甲子之前,他是一名大能修士,可六十甲子之後,他要重頭開始。
那樣的重頭再來,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當初跟他一樣在那甬道之中的人,恐怕都死了。
可那從甬道之中逃出來的人,此刻已經是整個靈樞大陸數一數二的人物,尹吹雪如何能不恨?他不甘極了——即便行事偏激,可他心底始終還有最後一根道義的準繩。殺人不是罪,濫殺也不是罪,他就是古怪,違背盟約者,最該遭到唾棄。
“——所以我說,冬閒這樣的人,不配登仙門。”
尹吹雪忽然大笑了一聲,便將那吹雪劍撿起來,劍尖之上凝著亙古的冰雪,剛剛是出鞘放在地上的,現在劍還鞘,倒多幾分內斂的感覺了。
怕是現在沒幾個人能想起,今日的冬閒大士,不過是往日那麼多人之中貪生怕死的其中之一!
他尹吹雪看不起他,不僅是因爲當年冬閒在他眼底不過是個小修士,更因爲他的背信棄義貪生怕死。
怕死不是壞事,誰能說自己不怕死?可怕的是因爲這樣窩囊的原因逃了。
尹吹雪是死過一次的人,看事情卻比往日更透徹了。
“你們小自在天,哪一天若有唐時那牲口的狠辣,靈樞大陸也沒那麼多的事兒了。”
在這種時候,似乎不該對是非說這麼多的風涼話,他轉身便走了。
“當初小自在天對我亦有恩情,我聽聞建閣需要十二天閣印,若你需要幫忙,大可開口。憑你一人之力,十二年之內,如何能湊齊?爲我——給慧定禪師,上柱香吧?!?
是非只站在原地,看著尹吹雪的背影。
有的人,明明看著小人,心底裝著的卻是大義。
當初的是是非非,留到今日,哪裡還能論述得清楚?
是非繼續往前行去,忽然又覺得這樣的路不是太孤獨了。
他恍惚之間有些明白,爲什麼小自在天的高僧們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大抵是因爲多少還是有志同道合者的吧?
只是才往前走了不久,是非忽然皺眉,往身後看了一眼。
他北邊是劍閣,南邊是道閣。
——似乎有些不對勁。
是非忽然走了回頭路。
天地荒莽之間,風聲嗚咽,忽然變冷了起來。
是非擡眼,只見這羣山都是冷綠色,不見什麼溫度。
——唐時的面前,也有這樣一個是非。
他已經看了對方很久了。
從來沒有這樣理智過的時候,看著是非,心底生不出任何旁的感情來。
他得以完全冷靜下來,分析是非這個人。儘管他知道,眼前這不過是他心魔。
可唐時並不覺得心魔有什麼要緊處。
是非,從小被慧定禪師領回了小自在天,從挑水的小沙彌,到三重天的大弟子,未嘗不是一種傳奇。
這樣的經歷,即便是放到道門之中,也會讓人驚歎??稍谛∽栽谔欤坪踔皇且患◇犉匠5氖虑椤R驙戸r少有人去關注,佛門清淨寡淡,即便佩服是非也不會表現得太過。
這和尚一直生活在一種相當安定的環境之中,他甚至大抵能知道,他所知的太多事情都是從書上知道的。興許還有他師尊的告知,可當初他在天海山遇到是非的時候,他便不是那初入靈樞大陸的模樣,看上去倒比一些久經世事的人更加沉穩鎮定。
師門之恩,救人之任,濟世之責——其實,都是負累。
唐時這樣的門外漢,有一個特別奇怪的認知:佛本無情。
不同的佛教有不同的分支,是非在小自在天不知道是哪個流派,又或者……兼而有之?
他所學太雜……
分析了一大堆,最後還是沒用。
唐時擡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注視了他許久。
“他”。
假的是非。
或者說他心底的是非。五
無論她怎麼想象,是非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姿勢。
不曾改變過,老僧入定一般。
這也許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代表他從不動搖嗎?
他伸出手去,點在是非的眉心,輕輕一用力,這影子便消失了。
其實解決心魔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只要你用絕對理智的心,來分析你所面對的,再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便可以了。
不可能的事情,放下;對自己無益的事情,放下;不該靠近的人,也放下。
所以他放下是非,而是非是不是能放下他,並沒有那麼重要。
既然拿不起,心裡放不放得下,並不是他們能決定的。
——是非要去死,他看著便好了。
這念頭剛剛閃過,他竟然覺得有些難受起來。
真該讓自己那三觀繼續歪下去,認識的人多了,這些人也逐漸地有趣兒起來。唐時覺得原本的自己不是這樣的,一開始的他很奇怪……
話說回來,他來這裡到底爲了什麼?
站在水池裡,他感覺到了那種前所未有的充盈飽滿。
只這樣擡頭一望,目光便像是能穿透重重阻隔,達到寥廓的天際一般。
他身體之中,便藏著那一片汪洋大海。
他是自己,也是那螻蟻;他是船,是帆,也是風。
他是島上,無數無數的詩碑,他是那堆砌起來的碑林,他是刻在上面的每一個字,是組成那些字的每一筆劃,也是那深淺濃淡的墨跡……
只將那眼一閉,他整個人便像是重新回到了那海上。
他的身影,緩緩地從天際墜落,將雙臂張開,海風吹拂著他的袖袍。
這一片浩瀚的大海,這一座海中驚絕的孤島。
腳下是無盡的碑林,周圍低,中間高,像是一座高山,而他已經在高山之巔。
出竅期,原來是這樣一個全新的境界。
不僅是詩,而且刻詩成碑,於是成那萬古流傳的詩碑,成就那永不腐朽的篇章。
手指微微蜷縮,又向上攤開來,緩緩地握緊。
這裡,是屬於唐時的世界。
新的世界,已經建立。
對尹吹雪來說,新的一生,卻已經要結束。
吹雪劍,斷。
前面那模糊的影子,只將斷劍的劍尖,送入他身體——尹吹雪竟然從不知道,他的劍原來有這麼冷。
劍由吹雪成,劍尖凝聚吹雪之粹,未料這樣一劍,送他尹吹雪西去。
倒下,煙塵瀰漫。
鮮血染紅了他白衣,他看那人眼神冰冰冷冷的,卻看不清那一張臉。
登仙門,永不可能是你。
尹吹雪忽然笑了一聲,可鮮血同時從他口中涌出。
遠處那穿著月白色僧袍的和尚,已經要來了。
那人對他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已今非昔比,殺你,無可奈何。
而後他在是非趕到之前消失了。
尹吹雪只覺得嘲諷極了,辛苦一陣,終究鬥不過這命!
他握緊了吹雪劍那斷劍的劍柄,只吃力而緩慢地遞出去,遞給是非。已然說不出話,卻也無話可說。
這和尚,總該知道他要說什麼的。
把這劍,給了唐時吧。
那牲口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ii
其實我一直想說,我只是有特殊的能夠讓結局變成he的技巧,而不是特殊的he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