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眼看要到十一了,安寧這專訪也做了將近一個夏天。
“你準備什麼時候收尾啊?還沒完沒了了呢!”蔣小平每天身後都像帶了個尾巴似的,走哪兒人家都覺得奇怪。怎麼著?交警執(zhí)法現(xiàn)在還有市民監(jiān)督了?
“我覺著什麼時候行了就收尾,你急什麼,我可從來沒違章啊,你不能趕我走!”安寧死皮賴臉地杵在他面前。確實,自從安寧跟著蔣小平採訪,就沒領(lǐng)過任何罰單,這也真是邪了門兒了。有他在身邊兒,或多或少都讓蔣小平工作起來有些拘束,平常很簡單三兩句就能解決的問題,他都會格外小心,生怕有什麼疏忽。
“我還是不習慣在媒體面前工作,不自然。”蔣小平總對安寧這麼說,但是那人卻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
“挺好的,沒見著有什麼不自然的。”安寧靠在馬路邊的護欄上,微涼的夜風讓他縮了縮脖子,他拉了拉身上的短袖襯衫,又看看蔣小平那身夏裝,覺得自己真沒他抗凍。
蔣小平站在路口,盯著不遠處酒店停車場開出來車輛。查酒駕實在不是什麼好活兒,總有車趁你開單子的時候跑掉,上回還是一老交警呢,逼著車門都讓司機溜了,腳都被壓骨折了,你說冤不冤。
一輛勞斯萊斯沿著輔路搖搖晃晃地向蔣小平這邊開過來,就這車行狀況,蔣小平一看就知道是醉酒駕駛,不過咱得以理服人,驗一下還是省不了的。車窗戶搖下來,酒氣撲鼻,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坐在駕駛位上,穿著淡粉色的POLO衫,臉紅的都跟關(guān)公似的了。
“您……您好,警察叔叔!”這小子還樂,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倒黴了。
蔣小平敬了個禮,把呼吸式酒精測試儀遞到他面前說:“吹口氣兒!”
那小子笑著輕輕吹了一下,蔣小平皺了皺眉頭,手沒動:“使點勁兒!”他又猛吹了一下。
蔣小平拿到手裡一看,酒精含量390毫克/100毫升,好傢伙超標18倍!他敲了敲車門對那司機說:“下車,下車!”然後掏出執(zhí)法終端查找該車的牌照。
那小夥子好像沒有要下來的意思,把車門開了一個縫,磨磨蹭蹭地坐在駕駛位上半天不動彈。
“下車說話,拿著駕照行駛本。”蔣小平把車門讓開站在他剛開的那條縫邊上,低頭查找執(zhí)法終端上相對應(yīng)的車輛信息。過了大概有半分鐘,蔣小平?jīng)]聽著動靜,又催促說:“請您下車好嗎?”話音未落,車門突然砰地關(guān)上了,蔣小平立刻覺得褲腳被車門夾住了,他俯下身使勁兒拍駕駛位的玻璃,那小夥子看他一臉著急的樣子,也慌了神,猛地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就竄出去了。
安寧在路邊看了半天,沒什麼動靜,正準備要過去瞧瞧,只見面前這輛勞斯萊斯像受了刺激一樣衝了出去,一直站在車那邊的蔣小平也突然消失了。安寧心裡一驚,覺得事兒不好,他跑到輔路上,正看見蔣小平倒在地上被那輛車拖著,車開出大概30多米,司機減了速,把車門打開,隨即又關(guān)好迅速開走。安寧站在30米開外,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蔣小平,他腿都軟了。交通事故他見得多了,但是眼睜睜看著和自己相處這麼久的人出事兒,他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
路邊的一些行人和車輛漸漸圍了上來,這交警當街被撞還是很罕見的,安寧這纔回過神兒來,瘋了一樣衝過去。蔣小平的警服被磨破了好大一片,左手臂和背部一片鮮血淋漓,輔路的行車道上留下了將近10米的血印子。安寧跪在他身邊,伸出手卻不敢碰,因爲他不知道蔣小平傷的怎麼樣,就連他是否活著都不知道。
“喂!你醒醒!蔣小平……蔣小平你別嚇唬我,吱一聲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安寧大聲衝著一動不動的蔣小平喊。
“別那麼……大聲,我沒事兒……”蔣小平慢慢睜開眼,用受傷比較輕的右手撐著坐起身,他從腰間抽出執(zhí)法終端遞到安寧手裡:“拿好了,上面……有肇事車信息……”說著,無力地靠在安寧的肩膀上昏了過去。
安寧攥著那機器,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都他媽快沒命了,還留這破玩意,操!”他擡頭看著圍觀的人羣,大聲罵:“看他媽什麼看!還不快叫120!”
支隊的同事們趕到急救中心時,正看見安寧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急診室門口走來走去。安寧一見他們這身警服,就立馬崩潰了,他衝到老吳面前,抓著他的肩膀半天說不出話來,就是一個勁兒地淌眼淚。
“好好,我知道,辛苦你了,這不怪你,意外,純屬意外!”老吳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麼,但是他明白安寧這孩子絕對不會傷害蔣小平的,所以這事兒肯定跟他沒關(guān)係。
安寧拼命地搖頭,把兜裡的執(zhí)法終端交給老吳說:“給……蔣小平拼了命保下來的,裡面有肇事車的信息。”
老吳趕緊接在手裡,仔細看了看,眼圈兒也不禁紅了:“這孩子,真是的……”
“這叫什麼事兒……”安寧使勁兒擂著牆,如果今天蔣小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肯定沒法原諒自己,當時他們之間就那麼幾米的距離,但是卻眼睜睜地看著蔣小平出事兒,安寧看著自己手上和身上的血跡,那是蔣小平的血,曾經(jīng)滾燙地流淌在他的身體裡,但是現(xiàn)在摸在手上卻是那麼冰冷,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安寧第一次覺得這麼害怕,他怕剛纔那是蔣小平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們的專題還沒做完,故事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不應(yīng)該的。
急診室的門開了,大夫一臉微笑地走出來,這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沒什麼大事兒,都是外傷,就是失血比較嚴重,不過送來的很及時,你們可以進去看看,別太大聲,還沒醒。”大夫看了看這羣警察,又看了看安寧,自言自語說:“交警送來的病人我倒是見過很多,不過第一次看見老百姓送交警過來的,肇事司機不會是你吧?”
“不是不是,他是記者,是記者。”老吳推著身體有些僵硬的安寧朝急診室病房走去。
那大夫笑著搖了搖頭:“現(xiàn)在的記者可真神,深更半夜出車禍都能跑來採訪。”他哪知道這位是現(xiàn)場目擊者啊!
病牀上躺著的蔣小平活像個木乃伊,渾身都纏著繃帶,就沒露幾塊皮膚,好在臉上沒什麼傷,面容依然俊秀,但是多了幾分蒼白,大概是失血的原因。安寧坐在他的牀邊,有些丟了的東西失而復(fù)得的感覺,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又縮了回來,緊緊地抓著腿邊的牀單。
“吳警官,能讓我在這兒陪陪他嗎?畢竟這事兒我也有責任。”安寧低著頭,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現(xiàn)在的表情。
“你想在這兒就在這兒吧,不過別把什麼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跟你沒關(guān)係的,啊,別太自責了。”老吳說著,打發(fā)同事們離開,他看安寧坐在那裡一言不發(fā),搖了搖頭嘆息著說:“都一樣,做事兒太較真兒了。”
安寧把頭埋在蔣小平的牀邊,嗚嗚地哭起來:“都他媽什麼事兒啊!我都快嚇死了……你自己玩兒命,別拉我墊背行嗎?行嗎?……我還想壽終正寢呢,所以麻煩你也好好活著……別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