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自然與太后脫不了干係,偏生萬歲爺又下令要盤查,所以他也爲難得很,現在成卓遠這麼一說,他自然舒了口氣。
只是聽著成卓遠的口氣,倒似是對太后十分不滿。
說起來,成卓遠歷來最重仁孝,且天池素來也是以孝道教化黎民百姓,身爲萬歲爺,自然也要起到典範作用的,所以太后從前每每臥病,成卓遠必定是要到牀前侍疾的,即便朝政再忙,也必定是要去喂太后一次湯藥的,只是這一次,成卓遠不但不打算去慈瑞宮,就連慕容微雪也不許久待,倒著實讓人意料不到該。
趙如海想著下午彩英與自己說的那一番話,不由得也是一聲嘆息。
“公公是常日在萬歲爺身邊伺候行走的人,也當提點萬歲爺,太后雖有不對的地方,但終歸是萬歲爺的孃親,這世上哪有孃親不爲兒子做打算的?萬歲爺不要因爲一二小事兒就和太后生分了纔好。”
他一個奴才哪裡就敢在萬歲爺面前蹬鼻子上臉來了?
說起來,彩英是成卓遠的乳母,有些話倒是可以說說的,但是如今成卓遠不進慈瑞宮也是有的,這也就難爲彩英竟也拜託到了他這裡。
承源三年十月初蹂二
雲妃陳氏歸寧省親。
陳府。
陳九儒從江南迴京,已有半月了,因爲努西單于將寧國長公主許與成卓熙之事,又因爲曹楚仁的形勢越發不妙的緣故,一直傷神著,恰趕上京師又天寒,所以便就傷風了些時日,如今身子大好了,才朝宮裡面遞了信兒,陳巧雲這才忙得去跟慕容微雪求了歸寧省親之事。
陳巧雲如今身爲皇妃,自然排場不小,且陳九儒又是成卓遠從前的太傅,如今的泰山嶽丈,自然上門送禮恭賀之人絡繹不絕,陳九儒在陳府門前恭迎了小半個時辰,這才直起了腰,待到下人都退下,親自去庫房將今日的進府的禮品做了記檔。
陳九儒一家世代書香,自然不是看重錢財的人,但如今卻日日夜夜都在爲曹楚仁復國大計做打算,自然也越發看重這些子孔方兄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陳九儒才進了正殿,只見陳巧雲正坐在榻上翻著書。
“父親,從前不喜李太白偏愛杜工部,說李太白是以文寫奇,雖上天入地卻不過只是演義,杜工部雖字字艱澀,卻可稱之爲詩史,不像如今,父親倒開始研讀這《蜀道難》了,當真讓人意想不到,”陳巧雲揚了揚手中的書,一邊含笑唸到,“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這李太白最是狂浪不羈,雲兒雖是閨閣女子,卻也最是喜歡,每每一拿起來便就手不釋卷。”
“你自幼偏愛李詩,又是好學的孩子,三歲識千字,五歲本《唐三百》,若我兒是男兒身,必定有一番作爲,”陳九儒抿了口茶,含笑道,“只是如今你身爲皇妃,卻也不算辜負了。”
陳巧雲並不擡頭,仍舊翻著書,一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書頁,一邊又道:“從前女兒只知道閨閣女子最要緊的是女紅,識兩個字也不過爲了不做睜眼瞎子罷了,更別說什麼讀書破萬卷了,所以女兒也一直自詡是女中狀元呢,直到進了宮,見了皇貴妃,女兒這才知道,原是天外有天,旁的女子連個書案怕都是沒見過,但是皇貴妃卻有一間比寢殿還大的書齋呢,真是難得。”
“說起來皇貴妃也偏愛李太白,皇貴妃說雖是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偏偏詩詞裡面卻有狀元郎,詩乃盛唐李太白,詞乃南宋辛棄疾,前幾日雲兒去養心殿給皇貴妃請安的時候,從皇貴妃的書櫃中尋了一套《李太白全集》看,雲兒還以爲是尋常之物,仔細研讀才發現書中竟有許多名人題注,真真是難得。”
陳九儒的目光一滯:“可是扉頁有高祖題注的那一本手抄《李太白全集》?”
陳巧雲一頓,忙得點頭道:“父親竟然知道。”
“那一本是文慶五年才尋得的手抄孤本,乃是當世無價之寶,先帝十分看重,命藏書閣的宮人不錯眼珠地好生看管,往日爲父給皇子們授課的時候,難得用上一次,也必得身後跟著幾位藏書閣的宮人,生怕有所損壞,爲父有時候心癢,想多看一日半宿的,卻也只是想想,哪敢將那寶貝帶出宮?”陳九儒不由得感慨道,“萬歲爺當真寵愛皇貴妃,竟將這無價之寶賜給皇貴妃。”
陳巧雲一怔,放開了手中的書,沉聲道:“可不是嗎?皇貴妃最得聖寵,後宮嬪妃原是不得進藏書閣的,但是萬歲爺卻將裡面的寶貝都給搬到了初雪殿,從前皇貴妃的雙影齋,裡面的隨意一卷書都價值萬金呢,牆上還掛著宋子尚最負盛名的《北國佳人圖》,何止萬金之數?記得頭一次進去的時候,雲兒都不敢輕易挪腳。”
陳九儒瞧著陳巧雲的模樣,半晌不語,只是安安靜靜地抿了口茶,頓了頓才道:“雲兒,萬歲爺可有寵幸你?”
這話由父親開口去問,著實有些唐突,陳巧雲隨即漲紅了臉
,然後臉又漸漸青白了起來,陳巧雲咬著脣道:“沒有。”
陳九儒蹙眉:“連封妃當夜,皇上也並未召你侍寢?”
“沒有!那夜萬歲爺宿在初雪殿,都沒進纖雲殿半步,說起來,自從封妃之後,連萬歲爺都難見一面,更別說是侍寢了,”陳巧雲硬著頭皮道,心裡一陣一陣地抽搐,她不知父親爲何忽然要問這些,原本她的處境就十分尷尬,父親這時候卻還要落井下石,陳巧雲咬著牙道,“萬歲爺從前去後宮也多在初雪殿,如今皇貴妃搬進了養心殿,萬歲爺便就再沒進過後宮了。”
陳九儒還想再繼續問些什麼,但瞧著陳巧雲的表情,也只得噤了聲,低著頭,一口口抿著茶,心裡面也沉重得很。
半晌,陳巧雲忍不住先開口問道:“父親此次南行可見到王爺了?王爺可好?”
陳九儒搖搖頭:“成卓遠越是得勢,王爺的處境就越是不妙,你雖然在後宮,怕是也知道成卓遠這一年是順風順水的很,尤其是這一次出其不意地冊封了成卓熙爲雍寧王,更是春風得意啊。”
“此話怎講?”陳巧雲忙道。
陳九儒嘆息道:“從前萬歲爺雖然忌諱著王爺但到底還顧及著先皇的遺照,所以並不願意輕舉妄動,也只是派成卓熙在贛州暗中監視王爺罷了,如今可好,萬歲爺索性是一不做二不休了,將成卓熙由暗轉明,不但讓成卓熙挨著王爺的封地做了雍親王,還搶了寧國長公主,所以王爺的日子自然不好。”
“王爺原打算……迎娶寧國長公主?”陳巧雲抿了抿脣問道,眼中滿是驚詫。
“身處那樣的位置,婚姻自然不是由情愛說了算的,婚姻必須要是錦上添花的籌碼,”陳九儒道,一邊瞥了陳巧雲一眼,又道,“就如今時今日的雲兒,雖有苦衷,卻還是做了成卓遠的皇妃,不也是爲了王爺嗎?”
陳巧雲的心痠痛得很,這時候也說不出,只一味兒地喝著茶。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爲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諮嗟!李太白真乃曠世奇才也!”陳九儒走到軟榻前坐下,然後拿起小幾上的書,朗朗念道,然後擡眼看向陳巧雲,“雲兒,既是選了這一條路,就應當一往無前,不管擋路的是猛虎還是長蛇,你能做的就是咬著牙走下去,遇神弒神,遇鬼殺鬼,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是跌到懸崖之下,摔個粉身碎骨,那趙蘭兒就是你的前車之鑑。”
陳巧雲的心驀地一顫,死死地盯著陳九儒面無表情的臉。
這樣的父親,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她的記憶中,父親從未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表情。
不知道爲什麼,在陳九儒的目光下,陳巧雲開始覺得冷,渾身上下都在輕輕顫抖著。
她是真的害怕。
不管是父親口中說出的那起子駭人聽聞的話,還是此時此刻父親這樣的目光。
都讓她心生恐懼。
陳九儒似乎很滿意陳巧雲的反應,勾了勾脣又道:“雲兒,如今可就到了瞧你能耐的時候了,王爺需要的可不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皇妃,做一個貨真價實、聖寵優渥的皇妃,才能對王爺有所助力,你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