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鴰聽到了鐵柺李的呼喚。他有如萬箭穿心。他真想衝過去,同這些“鐵哥們兒”並肩作戰。尤其是那一聲生離死別的瞬間,他差一點忘掉了背上的父親,簡直要跳過去。可他不能放下父親。放下,就是死。他左右爲難,心急如焚。他在做著人生中最最艱難的抉擇。
父親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當然他也看到了眼前的局面。他突然說了一句:
“鐵虎,把我放下!”
黑老鴰不放。
“快把我放下,去幫你的弟兄!”父親焦急地催促。
黑老鴰還是不放。
這時,又有幾個日本兵越過了黑虎隊員們的阻截,向黑老鴰他們奔過來。
黑老鴰的父親急了,罵了一句:“混蛋!”接著,一個嘴巴打在了黑老鴰的臉上。
黑老鴰的眼睛裡涌滿了淚水。他蹲下身去,放下父親,並最後看了一眼,轉身大喊一聲:“殺——”撲入了敵羣……
段瑩秀的身邊險象環生。她想跑到前邊去,保護她的父親,無奈被日本兵給隔開了。一個日本兵欺負她是個女的,一柄刺刀不離她的前胸。胸前的衣服都被劃破了。她用哥哥送給她的一柄日本軍刀吃力地抵擋著。她的旁邊不遠處就是羅爭和黃安。但他倆同日本兵打得更加激烈,根本無法分身。
“呀……呀呀呀……”
那個日本兵看樣子無遐多加戲侮,他連聲怪叫,刺刀上也加了勁。段瑩秀揮刀招架,竟然雙臂一麻,手中的刀也拿不住了。那個日本兵一縱身,撲倒了她,騎在她的身上,雙手去掐她的脖子。
這一危險的瞬間,並沒有露過黃安的眼睛。他在同日本兵的打鬥中,沒忘記用眼角的餘光瞟著段瑩秀。他刻不容緩,拼著被日本兵刺上一刀,急轉身跑向段瑩秀
日本兵的刺刀真地刺過來了,刺進了他的後腰。他踉蹌了一下。他沒有停止,繼續往前跑。
他的血好象快流沒了,他感到沒多少力氣了,但他不能停。他看到瑩秀了,看到了她脖子上緊扣著的那雙手。
他一頭撞向了那個日本兵。他和那個日本兵摔在了一起。那個日本兵壓倒了他。他推不動那個日本兵。他的眼睛快模糊了。
他彷彿看見段瑩秀站了起來,拿起刺刀,刺向了他身上的日本兵。
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好象聽到了瑩秀在叫他:“黃安,黃安!”這聲音好熟悉,象是在學校,象是在省城,噢,是戰場……
好象下雨了。溫熱的雨點兒滴落在他的臉上。他笑了。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只留下這一點點的笑……
……
黑虎隊又打了個大勝仗。六神仙沒說錯,黑虎隊幾乎集中了全部兵力,近二百人,圍攻了山口的兩個小隊一百人。“我衆敵寡”,消滅了日本兵近四十人。這是黑虎隊自和日本人開仗以來,殲敵最多的一次。那天,山口在縣城門口,背靠老窩,還想負隅頑抗。但大批黑虎隊員們追殺過來,山口不得不逃回了城。
打了勝仗,自然高興。黑老鴰高興之餘又象以往那樣痛悼他的死難的弟兄。這次,黑虎隊死的人也是最多的,僅一中隊和直屬隊就各傷亡一半以上。他還失去了多年的好兄弟鐵柺李、三倔子,還有那城裡的黃安。他更悲痛他的父親。那天,他放下父親,去支援他的隊員們。等到他們與隨後趕來增援的劉滿牙的一中隊,一起打退日本兵,回來一看,他的父親已經沒有了氣息。父親的身上有好幾個刺刀窟窿,身下全是血。他那隻僅有的手,緊緊地攥著一隻被他摳下來的眼珠子。他的身邊躺著一個被羅爭砍死的日本兵。那個日本兵的一隻眼眶裡血肉模糊。
他的父親死了。是他給救了出來,又被他給丟下了!他忘不了父親對他最後一次的責罵和打在他臉上的重重的嘴巴。他多麼渴望讓父親再罵一頓,再打一下?這樣的斥罵和責打如果再早一些年該有多好!
黑老鴰落淚了。他在當土匪的許多年月裡從不落淚。可自從上了烏鴉嶺,他竟然落了不止一次的淚。他痛定思恨:日本鬼子,我黑老鴰和你們不共戴天!
婉晴抱著孩子安慰了黑老鴰幾句,就出來打聽羅爭。她見到了段瑩秀。她急切地問:“羅爭沒事吧?”打完仗以後,她還一直沒有見到羅爭呢,更不知道他的情況怎麼樣。她見段瑩秀點了點頭兒,就又說:“你要照顧好羅爭啊!”段瑩秀又只是點了點頭兒,好象並不經意,只不過是在機械地迴應她。
婉晴哪裡知道,段瑩秀不光悲痛自己的父親,更悲痛他的同學黃安。她的心一直留在戰場上。她只覺得她的懷裡還抱著黃安的頭,她的眼睛在望著黃安的笑——那彌留時的僅存的笑,他笑得那樣真情,那樣滿足,那樣不留遺憾。段瑩秀的眼淚都已經流乾了,就象黃安腰中那流盡了的血。
“黃安……黃安……”
段瑩秀的心中不斷地呼喚。她的黃安沒有死。他不能死。他不應該死……
樹上的鴉,仍象先前一樣,成雙配對地親暱著。偶爾有幾隻單身的,也都在癡癡地四下裡張望,象是期待著什麼。遠處,成片成片的鴉羣停立在大片大片的林梢上,間或飛起來一陣子,也又都落回到那憑高遠眺的地方。呱……呱……呱呱……那厚亮而深悠的鴉啼,此起彼伏,象是在頻頻地呼喚,又象是在連連地感嘆!
這山上只有一個人——一個女人,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嘆,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淚。她只有一慣的恨。這就是其其格。她的巴圖這次平安無事,她放心了。可是一入夜,她又被二君子摟在懷裡,不得不任憑他恣意輕薄。二君子不知都想到了些什麼。他忽然摟緊了其其格,得意地說:“你就一直跟著我吧。我不會讓你離開的!我會給你好日子過。更好的日子!”說罷,他又補充了一句:“用不了多久啦!”其其格強作笑靨,心裡卻暗暗地發著誓:“畜牲!你等著吧。總有一天要殺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