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口的竹林寺聽那幾位老僧提到龍紋時,儘管能夠和我少年時期的經歷相互印證,但是始終認爲此事匪夷所思,心存懷疑。如今一兩千人都親眼目睹到了龍紋,此事就絕不會有假了。
這龍紋的出現究竟是什麼意思?我覺得非常費解。因爲這件莫明其妙的事已經超出了我對事物的理解。因此,檀道濟這時候問起來,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說。
方今天下,與龍相關的,只有一件事,只有一個人。這件事就是稱帝,這個人自然就是皇帝。如今這龍紋出現在了我的身上,難道是……?
不過,當著檀道濟的面,我也不便細想,於是只好敷衍道:“龍紋乃是吉兆,必然預示著我義軍將取勝、真龍天子將重返建康、恢復晉室大業。所以我等必然精誠團結,直入建康,早成大功。”
檀道濟沒說話,但眼裡滿是懷疑的神情。
真龍天子重返建康,爲何龍紋會出現在我一個人的身上?我此刻的解釋,任誰都不會相信。可是我又能說什麼呢?
我和檀道濟又閒談了幾句,讓他好好休息,出艙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關上艙門,躺在鋪上,不禁心潮澎湃,甚至於連腿上的傷痛也全然忘卻了。
一合上眼,我就會回想起在京口的城樓上,看到那隻頭上長著綠毛的鷹在我的頭上盤旋。我早就應該能看出來,那鷹盤旋的姿式,並不是在力圖發現獵物,完全像是一種朝拜式的禮儀,一種人無法理解的禮儀,一種似乎只有神才能理解的禮儀。
難道這真是上天的指示?難道我這個自幼年時就險些泯滅於荒野間、自少年時就飽受困苦的的寄奴,真會有無可比擬的榮耀?
“出將入相並非難事。”這是京口那個相面的老者所說的話。不過,現在看來,我的前程似乎不僅僅只是出將入相。而出將入相之上的,自然就是爲萬民所景仰、百邦所朝拜的九五至尊。
船在河道中拐了個彎,夕陽的餘輝從船艙的窗口直射進來,照到了我的臉上。
此時的太陽已經現出金色的光暈來。那光暈正在一點一點地擴大,將天邊的雲也染成了金色。從這個角度看來,那一片金燦燦的正下方,應當就是蔣山後面的建康城——帝國的首都、皇城、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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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將高大巍峨的城牆的影子拉出數百步。那影子所指的方向,是另一個城牆。
遠處的那個城牆與近處的城牆相比,就顯得低矮了許多。然而,正是在那矮城的正中,卻是整個帝國最核心的一片處所——皇城。
如今皇城裡的原主人卻早已離開了那裡,遷到了一個毫無防禦力的城池——潯陽城;
如今皇城裡的新主人也早已離開了那裡,遷到了一個天下最具防禦力的城池——石頭城。
桓玄及一幫大臣、將佐正身處石頭城上遙望著建康城中的皇宮與楚王宮。與石頭城比,桓玄自然是更加心儀那兩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陛下,王爺已將軍隊部署於城外了。”一個武將謹慎地向桓玄報告。
桓玄並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他的視線似乎已凝結在那個方向。
那個武將說話之前如臨大敵,說話之後如蒙大赫。見桓玄沒反應,趕緊閃到了一旁。
以住碰到桓玄不順心的時候,無論你報告的是吉信還是兇信,都免不了兩件事。若是幸運,則是斥責,帶來心靈的痛苦;若是不幸,則是杖責,附加肉體的痛苦;若是大不幸,則會讓心靈與肉體徹底超脫,從而感受不到痛苦。不過,那個時候,他已經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了。
“城防如何了?”良久之後,回覆了元神的桓玄才問了這麼一句。
剛纔報告的那武將心裡一驚,正要出言時,卻有另一位代答了:“方纔陳將軍報告過,王爺已安頓好了。”
桓玄見回答的是殷仲文,點點頭說:“嗯。那便好。”忽然又想起什麼,又問:“卞範之處如何?”
“江上的佈防前幾日已經做好了。卞公如今也在城外,只是不知是與王爺在一處還是在江上。陛下切勿擔憂。王爺與卞公都是赤忠之人,想劉裕小兒不足爲憂。”
桓玄嘆了一口氣道:“不足爲憂,只是你等安慰我之言辭。聽聞劉裕在京口叛亂,朕怎能不憂?又聞皇甫敷、吳甫之兩員猛將率近萬士兵被劉裕輕鬆擊敗,朕怎能不憂?朕……”
桓玄臨時把語氣改得和緩了一些。儘管登基爲皇帝,在衆臣面前都擺出一副威儀甚而倨傲的神情來,但他卻從未對兩個人如此。一個就是在建康城另一面的劉裕,一個就是在建康城這一面的殷仲文。
“……朕對軍事之見解,與衆卿全然不同。你等……唉!”桓玄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了。
他其實想說的是:如果按朕的籌劃,戰局就決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
他的見解不知道和這些大臣說過多少次。可是那些臣子們明諫、暗諫、生諫、死諫無所不用其極,逼宮似地要求他派兵阻截。桓玄磨不過,只得在江乘、羅落橋設下兩道防線。
結果果然如他所料,兩道防線被劉裕不費吹灰之力攻破。這正是桓玄所擔心的:前鋒失利,對大軍的影響可謂至深。
此時的桓玄十分無奈,心裡暗暗罵著:庸臣誤國!庸臣誤國!倘是別人提出這些建議倒也罷了,連你卞範之、殷仲文竟然也跟著起鬨。實在是讓朕深爲失望。
夕陽的餘輝已經從金色變成了紅色,將建康城和遠處的蔣山都濃濃地塗抹了一筆。這一筆極其凝重,它滲透進每一個立在石頭城上的人心中,將人的心墜著往下沉。
一陣陰風從江面刮來,吹得衆人不禁擡手遮面。只聽得“咔嚓”一聲,桓玄頭上那個金碧輝煌的頂蓋的柄竟然被這陣風吹斷了。幸得隨從太監手腳快,否則那頂蓋若是落下砸到桓玄的腦袋,那麼下一個落下的將是這幾個太監的人頭。
桓玄看到身後的衆人手忙腳亂,臉色霎時就變了。但是他並沒有動怒,心裡卻在念著:手忙腳亂,他們如此,朕難道不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