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晨,很有一股涼涼的感覺。
少了一些清脆的鳥叫聲,也少了萬紫千紅的顏色。
王賢此時已經(jīng)走在大街上了,今日他就像古人趕考一般,心裡雖然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懷著期待,這秋日清早的大街上,已經(jīng)人來人往起來,各種小商小鋪也開始開門,整個汴京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回到水字間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齊偍,他正捧著書小聲地念著,這時見到王賢,不由開懷地道:“臣貝你終於回來了,這麼長時間也不過來看看我們一眼!”
王賢笑道:“哪裡,我上月不還是過來了,只是一月之隔,山論你便如此責怪,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
齊偍笑呵呵地說道:“一月便是極爲漫長了?!?
他們說笑幾句,齊偍便道:“今日年試,臣貝想來已經(jīng)準備妥當了吧,這麼長時間的修煉,便是所謂的‘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而在今日可得一展,實在是大快人心啊?!?
王賢一笑道:“山論你又是恭維我了,我看你滿面笑容,想來準備的不錯?!?
齊偍呵呵一笑道:“不說這個了,今日你過來了,我等便在午間小聚一下,想來秦兄也在,對了那個劉承柱劉兄也在,到時候一併喊上,一同過去?!?
王賢笑道:“山論還未考試,便要慶賀,可想心中有多大的底啊?!?
齊偍站了起來笑道:“臣貝又是如這樣的恭維話,真是聽起來不舒服,現(xiàn)在也莫要多說了,先去爐亭吧,年試很快便要開始了?!?
王賢點了點頭,於是和齊偍一起走進爐亭之中,這裡面的士子們早已經(jīng)各就各位了,此時見到王賢走進來,不免寒暄幾句,互相問候一下、恭維幾句,然後便又回到位上。
大家都在互相討論著,在說今次年試應(yīng)該會出什麼樣的題目,每個人都互相猜測,分析以前的題目,然後大膽地猜想起來。
王賢不由想笑,就算現(xiàn)在能夠猜到題目,也只是早一個時辰而已,做文章哪裡去爭這個把時辰,他正坐在那裡,不由有些心潮難平起來,像是當年高考的時候,趴在那個桌子旁,心裡七上八下的,這種感覺竟然讓他有些高興起來。
過了不一會兒,李廌便揹負著手走了進來,他一身藍儒袍,帶著布冠,此時一進來,諸人便停止說話,靜悄悄地等他說話。
李廌笑道:“諸位別如此拘謹,尚未開始,我是先來看一看的,你們繼續(xù)討論吧?!?
他說著便向王賢走了過去,笑嘻嘻地道:“王賢,你看起來很悠閒啊,年試可有幾分把握?”
王賢忙說道:“心中尚忐忑不安,哪裡來的把握。”
李廌帶著笑容,打量了王賢一下,然後笑道:“看起來也未有什麼變化,看來閉門不一定有所修養(yǎng),不過我可給你提個醒,這年試可是太學(xué)博士出的題,若是浮淺的東西就不要往上面寫了?!?
他說出這話,頓時讓這裡面的人竊竊私語起來,大家又在說些如何寫出有深度的東西,其時寫文不外乎模仿兩人,王安石和蘇軾,王安石以例子扣古語,精簡而又明瞭,雖然短小但又耐人尋味,蘇軾之文縱橫論頗重,文中大篇的自己的論點,有時會映射一下當今之事,前後交響呼應(yīng),便是一篇佳文。
學(xué)生大抵是模仿王、蘇二人,但大多數(shù)都是仿其形而不重其意,此時說道深度,諸人皆是有些奇怪,如何能寫的更有深度,是多舉幾個古例,還是多寫幾段古人之語?
王賢見李廌頗有深意,不由問道:“先生認爲如何寫出深意之文?”
李廌呵呵笑著道:“莫問我,莫問我,我從未寫出何等文章,方纔之語是我隨口說的,你們也莫要放在心上,諸位便加緊吧,我先出去了?!?
他一出去,整個爐亭內(nèi)就更加的熱鬧起來,諸人都在七嘴八舌的說著不停,相互詢問著該如何寫出有深意的東西。
王賢卻是覺得奇怪不已,太學(xué)士子看多了王蘇二人的文章,自然是以他們的風格來寫文章,這深意之題又從何說起?難道要寫出那種極爲的繁瑣或是看不懂的文章?
他不由一笑,文以載道,越是大文學(xué)家,越就能把道理說的通俗易懂,白居易的樂府詩老婦都能誦之,蘇軾的詞連不識字的大漢都可以說上幾句,所以有深度必定不是看不懂。
他在這裡坐著許久,方纔見到馬階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個有些瘦高的中年人,抱著的是一份份試卷。
此時已經(jīng)開始分發(fā)試卷,王賢此時心情還是頗爲急切的,想知曉這年試之題到底是什麼,但耳邊除了沙沙作響的接試卷的聲音之外,再也沒有什麼聲音了。
王賢這時候終於拿到了試卷,照例是先看一看兩道題目,結(jié)果頓時傻眼起來。
這一道明經(jīng)的題目是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爲何要遵上下之分,而那策論是如何爲國謀富,這和那日周兵和自己隨便提及的那兩個話題完全一樣。
難道她說的是真的,她真的知道這個題目?還是碰巧碰上的?
王賢心中不知道越來越好奇起來了,沉思了好一會,隨即便聽到有人磨墨開始下筆的聲音,他有些愕然,竟然還有人那麼快的想好題了,偷偷看了一眼,卻原來是張地雲(yún),他一向極爲用功,想來這題目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王賢心中逐漸構(gòu)思的差不多了,其實這兩個題目王賢之前都已經(jīng)想過多日,所以現(xiàn)在構(gòu)思起來也是極爲的方便,並無什麼難點。
儒家講究名分,有尊卑之分,故而這個君臣、父子、夫婦之道並沒有什麼好想的,然而王賢卻突然想起了李廌說的深度,如果沒有深度那自己這最多是一篇爛著古氣的八股文而已,如何才能脫穎而出,有些特別之處呢?
王賢仔細思索了一下,既然老路行不通,那就劈開一個新路,但是又不違反路上的規(guī)矩。
他提筆便開始寫,開始自然是讚揚這個尊卑之分,而後筆鋒一轉(zhuǎn),便言尊卑可以倒轉(zhuǎn),“吳縣有女名曰小小,年方二八,嫁王二爲婦,王二病弱不堪,臥牀幾載,而王氏便爲夫君事,治家政,理家事,時人皆稱善,故夫婦之道非天道也,婦之顧夫便可爲之夫,夫婦之道,在於舉案齊眉,而不在訓(xùn)斥之聲,此乃天道也。”
而後他又開始寫父子之道,說父亦是子,子以後也會成爲父,故而父子並不是固定不變的,父子之道,是在於互相尊敬,若是父有過,子亦有正其過。這樣的話寫了一通,而後又說道家庭穩(wěn)定的重要性,不論父子皆不可違背。
至於君臣之道,王賢知道這個要慎重一點,他只能先舉商紂暴虐,周文王以臣子身份替天行道,從而使得天下安定,而後隋煬帝荒淫,唐高祖以臣子身份而奪得天下,最後又說當朝太祖以德問天下之事,從而說出君臣之道亦要遵循天道。
他不敢寫的太過驚奇,處處用聖人之言和前例來做包裝,然後再稍微休整一下,既要保證這篇文章有一些新義,又要保證自己不會被人認爲是大逆不道,所以字字都要琢磨一番。
直到通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基本上差不多了,王賢才舒了口氣,然後再看下面的那一道題目。
這個題目在自己進入太學(xué)的測試中就已經(jīng)想過了,但是自己當時寫的是套話,現(xiàn)在卻如果再寫那些就落入俗套了,應(yīng)該寫一個比較有深度的東西。
但是自己的想法太過離奇,如果照著自己的想法寫出來,一定會被認爲是患病了,他這時沉思一番,想著潤潤色,然後便開始寫了起來。
其實這個富國之術(shù)本就沒有什麼,但是在大宋的皇帝和朝臣心中,大宋地大物博,富庶至極,它地皆是蠻荒,所以他們一向都是隻注意如何在裡面得到財富,而不注意放眼天下。
宋與遼國有榷場四處,皆是貿(mào)易繁華之處,但是榷場的限制太多,而且對商人抽取的稅也很多,所以不利於交易,只有廣泛的建立好貿(mào)易的環(huán)境,才能保證對外貿(mào)易,才能更多的加快積累財富,這是一條富國的捷徑。
然而這條路在這個時代卻是不能被理解的,保守的經(jīng)濟制度纔是他們所遵循的,況且他們一向?qū)ν庾逵兄湫?,榷場的事情也是逼不得已,自己哪裡能夠提出這個觀念,會遭到這個時代人的嘲笑的。
王賢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一個東西,便順著思路,越想越覺得極爲不錯,然後便直接寫了上去,洋洋灑灑的寫了一通,剛要收尾,卻聽到馬階在上面說道:“諸位,改停筆了,全部都離開爐亭,有人來專門收這個?!?
諸士子都走了出去,這時候便在外面說著不停,紛紛問起了對方的作文,齊偍此時正笑著說道:“臣貝,看你心情不錯,我們便過去聚飲一餐吧?!?
王賢現(xiàn)在確實心情不錯,他笑道:“好啊,不過山論你莫要再喝的大醉了。”
齊偍笑著道:“我這次定然會以此爲戒,不再狂飲了?!?
兩人便一同去秦該的齋房去尋他,果然見到秦該正在整理東西,他很是高興地和王賢見了一個禮,然後幾人便又去尋那壯漢劉承柱,剛巧他就在太學(xué)的門口,一行人便直接去了蔣生樓,又選了二樓的雅房,擺了酒席,分開坐下。
秦該此時笑道:“王兄春風得意,想必今日的年試必然不錯,快與我等說一說你寫了什麼,好讓我們參詳一番?!?
王賢笑道:“哪裡能寫什麼,只是照著書中諸事而已,這些不足與人道也,我等今日就莫要談這個了,飲酒才叫高興?!?
劉承柱哈哈大笑道:“王兄深得我心,我也是這麼想的,還是喝酒來的乾脆?!?
他們四人便開始喝起來了,而齊偍和劉承柱在互相說著弓馬技藝,秦該偶爾插上一嘴,王賢卻只能在這笑看著,他手裡提著杯子,不過他可不想再大醉起來了,只是應(yīng)付應(yīng)付而已,還好諸人都並不是痛飲,直到最後,幾人才互相散開,告辭而別。
王賢已經(jīng)注意到秦該對齊偍的影響了,這個他也沒有辦法阻止,畢竟秦該並未做錯什麼,而對於齊偍來說,這也未必算是壞事。
他方想回家,剛走回太學(xué)門口,卻又遇到了李廌,李廌招呼了王賢一聲,然後便笑道:“王賢你好不容易過來一趟,也不過去看一看先生,就這樣回去了,實在是目無師長、無甚禮教?!?
王賢哭笑不得,忙道:“先生教訓(xùn)的是,我便要過去拜訪,沒想到這裡遇到了先生。”
李廌只是一笑,然後便轉(zhuǎn)身走著,王賢輕輕搖頭,便一步一步地跟了過去。
這個房子裡面還是頗亂的,李廌指了指一個椅子道:“你先坐在那裡吧,今次你也算走運,我新買了茶葉,還是十文錢的那種,味道很不錯,便給你泡上一盞?!?
他泡好了茶,然後放在王賢的面前,王賢連忙站了起來道:“多謝先生?!?
李廌這時也坐了下來,呵呵地說道:“王賢啊,我記得去年的時候你剛?cè)胩珜W(xué)之時,人人皆是異之,認爲你定然是天才,然而日子久了,卻沒有人這樣認爲了,不過如今我卻不知該稱你爲什麼了,就像昔日東坡先生拜會歐陽修,歐陽修卻無言以對,我今日便和他一般?!?
這個帽子就太高了,王賢連忙站起來道:“先生實在謬讚了,我哪裡能擔當?shù)钠??!?
李廌一笑道:“你莫要如此激動,先坐下,還沒喝茶吧,拿起來喝一口嚐嚐?!?
王賢便端起了茶盞,這時慢慢地嚐了一口,只覺得甚苦,而且有一股澀味,他強制嚥了下去,卻聽到李廌哈哈大笑道:“此茶如何?是不是感覺甚爲苦澀?”
他見王賢不答,不由笑道:“你也不回上一句,端的無趣,此茶雖然苦,但養(yǎng)生極好,況且口味又重,若你喝慣了這種茶,就算是給你貢茶喝也沒這個味?!?
王賢應(yīng)承道:“先生愛此茶,便如此茶?!?
李廌一怔,隨即又笑道:“好個伶牙俐齒,昔日陶淵明愛菊,自比爲菊,而周敦頤愛蓮,又比之爲蓮,我這個愛苦茶的人,只能自比爲苦茶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道:“不過苦茶也是不錯,這苦茶不得人喜愛,便是因爲它苦,初喝之處,很難下口,可是誰能想到這茶可以養(yǎng)生,這也和有脾氣的人雖有力卻不能用一樣的,所以用苦茶比作我,確實十分恰當。我獨愛苦茶,亦願比爲苦茶。”
王賢沒話說了,他方想奉承,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詞窮,這時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出話來,只好以喝茶來掩飾。
李廌笑道:“今日年試,你是如何爲文的?”
王賢一愣,怎麼李廌也開始八卦起來了,他便把自己寫的東西複述了一遍,然後道:“小子拙作,先生認爲如何?”
李廌還沒反應(yīng)過來,聽到王賢問話方纔道:“王賢,你還真敢寫。”
王賢忙道:“我仔細地看了一下,確認沒有犯忌之事,方纔定稿,所以不會有事的。”
李廌嘆口氣道:“確實如此,雖然聽起來有些離經(jīng)叛道,可是仔細思之,便得其味,只可惜我大宋乃是以德治天下,此等道理,還是不要寫上去爲好?!?
王賢苦笑道:“我聽先生說要深度,便寫上了,如今也未能改之?!?
李廌點點頭道:“那道策論你是如何寫的?這個題目實在是簡單無比,然而越是如此,越是難寫,我適才在堂前,思索良久,還是未得其解,你是如何爲文?”
王賢一笑道:“其實以先生大才也能猜到一二,題爲何以富國,其時分析起來,富國之策,不外乎有兩種,一是開源,二是節(jié)流,王荊公所行之策,無論是青苗、市易、保甲諸法,還是保馬、兵器之法,皆是開源,開源自然是增利的,可是先生有沒有想過,節(jié)流亦是富國之道?”
李廌沉吟道:“節(jié)流之道,並非可行之策,我大宋尚是富庶,不可能再向昔日漢高祖那樣一布一食皆要過問一番,亦不可能像隋文帝那樣連一座宮殿都不敢造,況且我大宋一樣對士子頗佳,對官兵更是愛護,餉銀便無法可減,何來節(jié)流?”
王賢呵呵一笑道:“其實節(jié)流並非一定要讓大家省吃儉用,只是有些東西花的地方不好,我今日在文中所言便是如此,主要是看準了錢最是費錢?!?
錢最是費錢?
他見到李廌一臉疑惑,一笑道:“先生可知我大宋一年所耗錢多少?所制錢又是多少?”
李廌沉吟了一下道:“所耗錢無從估計,然而所制錢頗多,去年開鑄的元符通寶,大概有六百萬貫。”
王賢點頭道:“先生,六百萬貫的錢,豈是少數(shù),每年所耗銅又有多少?所以我所說的節(jié)流便是從這銅錢開始,如此以來,國中將要節(jié)省大量鐵銅,豈不是富國?”
李廌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王賢,你實在是異想天開,異想天開?。」艜r大多用鐵作錢,而今除了川蜀缺銅仍用鐵錢,餘者皆用銅錢,這銅錢是省不了的,每年撥給邊關(guān)的餉銀便是銅錢,而朝廷從民間收糧、收布亦是要用錢,發(fā)給官員們亦是用錢,你試想一下,若是沒有錢,你我如何去酒樓客棧,如何去買這苦茶?”
王賢連忙說道:“先生誤會了,我並非說不要用錢,而是說用其他的東西來代替銅錢,從而使得朝中節(jié)省大量的鐵銅?!?
李廌奇怪地道:“用他物替代?你想用何物?”
王賢道:“紙。”
李廌更加奇怪,反問道:“紙?紙如何作錢?”
王賢笑道:“先生應(yīng)該聽聞過益州的交子吧?交子乃是用紙所制,有黑紅間錯,嚴格製造,又有官府州印,只要拿著這交子便可四處行走,可在州府之中兌換銅錢,而且所攜有極爲的方便,若能大爲推廣,那便可以節(jié)省鐵銅,亦使得攜帶大錢也方便許多,先生認爲然否?”
李廌皺眉道:“交子我的確聽說過,乃是川蜀之地所用,神宗時便已經(jīng)爲商家所喜好,所用皆是方便,然而不便之處亦是很多,銅錢雖然耗銅,然而不易作假,這個交子就很容易作假了,此時其一;還有交子乃是官府印製,有州印爲證,然而此物不費,可以多印,但就是因爲這樣,若是多印上一萬貫,豈不是憑空得來萬貫的錢?更何況它可以兌換成銅錢,若是直接兌換,那銅錢是定量的,而交子卻是大量的,如何能保證?此是其二;朝廷若要推廣交子,亦是不甚容易,更何況遼國的歲貢,定然不認這個交子的,百姓們也對這個不會放心的,此是其三?!?
他接著道:“有此三點,則交子必難通行,更遑論替代銅錢了,所以你所說的想法雖然很好,但皆是不可行。”
王賢搖頭道:“不用那麼急的推行,緩慢而行之,便可成!其實這是很有必要,我大宋去年就鑄了數(shù)百萬貫錢,方覺得不夠用,實在是因爲銅少,銅錢少,更有錢流落到遼國、隴西,甚至到了高麗國和倭國,這些銅錢分散開來,朝廷自然會覺得吃緊,所以使用交子便可緩解這個問題。
還有目前大宋所用制錢並不一致,自汴京以南和東邊皆是使用銅錢,而川蜀之地因爲缺銅,又因路途不通,無法運銅過去,所以便使用鐵錢,而河北路則鐵、銅並用,雜合而行之,更有各州下令鐵銅不能出己界,秦時便已經(jīng)統(tǒng)用一錢,而今卻有數(shù)種,實是需要改變,若交子由朝廷印發(fā),就算川蜀之遠,亦能用之,天下皆可通用,實在是大善啊。
更好的便是如今小農(nóng)交租和交稅,大多以糧草上交,所以交子基本上不會在農(nóng)民手中通行,一般學(xué)識之人只要詳加辨認,定然可以識出真僞的,畢竟朝廷的大印和朝廷匠人們的手法,皆是奸詐刁民之輩所不能爲之,豈不見益州使用交子這麼多年來,未見其亂,便是如此?!?
他說的好多,不由有些乾燥,便連喝了一口涼茶,連其中是甘是苦都不管了。
李廌此時仍然是覺得不太現(xiàn)實,但是他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道:“此事太過新奇,應(yīng)該從長計議,不過王賢你的想法皆善,若我是太學(xué)博士,定然會給你評爲優(yōu),直升內(nèi)舍?!?
王賢笑道:“先生既然能認可,想來他人亦可以認可,適才考試中,我還在擔心大家以爲我之言論會被認爲是荒誕之語呢?!?
李廌擺手道:“荒誕之語談不上,不過你的這個確實不會有太多人接受,你要做好失望之備。”
他說這話,讓王賢心中一沉,自己怎麼說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寫了這個,還花了很多的心機,難道真的會失敗嗎?
李廌見他面上失望之色甚重,不由嘆道:“我非說你爲文不佳,然而畢竟不是我能做了主,就看太學(xué)博士了,若他見此文頗佳,那你也是有希望的?!?
王賢知道他是安慰自己的,只好勉強笑道:“希望如先生之言?!?
李廌此時一笑道:“便不說考試了,王賢,你以前過來讓我?guī)湍悖f要歸家閉門讀書,結(jié)果我?guī)湍懔耍袢瘴冶阆雴栆粏?,你在家中到底看了什麼書,學(xué)了什麼東西,說一說給我聽聽?!?
王賢道:“便是聖人之書了,偶爾也看一看老家之言,或則是近人論古今政事,對了,先生的《師友談記》我亦觀之,見到東坡先生、魯直、少遊諸人雜談,昔日氣勢,恍如在面,諄諄絮叨,實在是讓人感慨萬千,不絕長嘆?!?
李廌一愣,不由有些笑了,說道:“那是我一時興起,隨意寫成,未想到被友人翻閱,竟然抄寫了幾份,你卻也拿到了一卷,實在是巧合了。”
王賢笑道:“這便是你我?guī)熡阎壛?。?
李廌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昔日東坡先生與我爲師友,而今你卻又和我爲師友,一老一少,雖然貌似千差萬別,然而又有些神似,實在是一個緣字?!?
他此時開心不已,竟然站立起來,然後又道:“你可知曉,昔日我見到東坡先生之時,因心中仰慕,竟然不能站立,還是虧得他扶我一下,多年過後,我依舊未忘記此事,心中所嘆便是世上又有幾人似東坡?王安石雖然德高望重,然而我卻說他氣量小,司馬光雖然名滿天下,我亦是說他不夠氣度,惟獨東坡先生,氣如大江流水,氣如泰山之石,唯有此人,才能算是有德之人?!?
他又轉(zhuǎn)過頭來道:“我與東坡先生亦師亦友,與魯直、秦少游亦是如此,我等志趣相投,又頗多傾慕,如今追憶,頗讓人感慨啊,如今東坡諸人已經(jīng)年老,我也是一個快半百的人了,往事不可追啊,不過王賢你是正值少年,以後定能一展胸中之事,只是凡事都要看開一點,無論如何,通泰、曠達纔是最重要的,知曉了嗎?”
王賢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先生教誨?!?
李廌微微一笑道:“我方纔說了這麼多,現(xiàn)在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今日也是累了,便回去休息吧,過上五日,太學(xué)方纔放出優(yōu)良出來,到時候你便再來吧?!?
對於這個一點也不迂腐,而且又有著很濃烈的心懷的老師,王賢心中是頗多感激的,他彷彿要把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事情和所悟出來的道理教給別人,但是又怕聽者有些厭煩,所以很靈活的教學(xué)生們自己去想,他提供道路,讓學(xué)生們自己去走,能不能到達終點亦是看學(xué)生自己。
他拜別了李廌,便走回家去,此時心中頗爲平靜下來,自己今日寫了那兩篇文章,可以說都是標新立異之篇,但是自己真的忘了這個時代的接受能力,自以爲是的認爲用古文來包裝一下,就可以使得這樣的思想被認同,事實上,對於儒家來說,無異是一種挑戰(zhàn)。
儒學(xué)之中很大的一部分便是名分,夫子時代還不明顯,可是到了武帝時,因爲儒家開始與朝政掛鉤,這名分便是定下來給臣子們看的,隨即影響到了每一個人,這種名分雖然不是那麼的嚴實,但是一種掩蓋利益的布,是無法抹去的,皇帝需要這個來正名,而臣子也需要這個來表示自己願意臣服,上下皆是願意如此,若無名分,則有爭論,這是大家的共識。
這種名分下面,君臣、父子、夫婦的上下之道,也被認爲是穩(wěn)定的根本保證,所以誰也不願意觸動,王賢拍了拍腦袋,自己真是糊塗,竟然明知道有河,還以爲河水淺,結(jié)果差點淹死。
還有那個富國的策論,自己明顯的不符合現(xiàn)在的思想,那個交子雖然是紙幣的起源,不過它的動能太單調(diào),各種交換支付手段都沒有可能用它完成,根本沒有達到可以替換銅幣的地步,自己真算是異想天開了,直接想到達一個紙幣時代。
他微微嘆氣,自己還真是年輕,這些東西都根本不考慮清楚,不過現(xiàn)在也不能想太多了,只是微微呼出一口氣,就算這次失敗了,等到明年再來過吧,反正自己還正是少年,有的是時間。
這樣的阿Q想了一會,王賢心情不由好了一些,便走回家中,先見了王合,簡單說了今天的年試,他沒敢把自己所寫文章說出來,只是說成績要在五日之後才能知曉,然後方想回到臥房,卻又想了想,回到亭子之中。
往常他都是待在亭子中一個人看書,沒想到剛到亭子之中,便見到語嫣正在這裡面,正坐在石凳上,石桌上面還放著一本書,不過語嫣卻只是靠在柱子上,像是閉目養(yǎng)神一般。
王賢此時走到亭子裡,笑著說道:“你還真會挑地方,又待在這裡睡起覺來了?!?
語嫣這時緩緩睜開眼睛,見到王賢正坐在旁邊的石凳上,不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後打了一個哈欠道:“最近還是有點累,總是睡得不好?!?
王賢笑道:“不會是你教徒弟教的吧?”
語嫣點頭道:“跟這個是有點關(guān)係,不過不全是,我本身睡眠質(zhì)量也不太好,看來以後要靜心好好修養(yǎng)修養(yǎng)啊?!?
王賢微笑道:“你在家中,又是如此季節(jié),竟然還睡不好,那你到哪裡能睡好?”
語嫣整了整臉上的睏意,然後說道:“事情少的地方最好,不過看來真的要多睡啊,剛纔還教她動力學(xué)來著,這些東西雖然越來越快了,不過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問題也是越來越多了,之前數(shù)理方法的缺失讓她學(xué)著問著,我又補上數(shù)理方法,可是她對微積分也不太熟悉,我又開始補微積分,哎,看來基礎(chǔ)不行,還是學(xué)得慢啊?!?
王賢笑道:“你就是急躁,現(xiàn)在纔多長時間,總共還沒有一年吧,你就要求別人進展怎麼怎麼樣,我知道你有些急切,可是想一想,你現(xiàn)在纔多大,還有的是時間,一切要放開一點,嗯,要多多睡覺,知道嗎?”
語嫣一愣,又看了王賢一眼,隨即道:“知道了。”
王賢此時慢慢地說道:“我其實很好奇你那個徒弟,語嫣,什麼時候能讓我見一見?”
語嫣有些驚訝,隨即便道:“她是一個女孩子,如何方便?再說你竟然想看一個女子,難道是想圖謀不軌?這個時代,女子可是不能輕易見人的?!?
王賢呵呵笑道:“我只是好奇而已,畢竟她是第一個接受後世科學(xué)知識的古代人,這也算兩個時代的結(jié)合體吧,這樣的一個女子,又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我倒是真想見一見?!?
語嫣“哼”了一聲道:“我想你便是找藉口看她的樣子罷了,如果真是單純的想法,爲何一定要見她人呢?難道你還看重她漂亮或是不漂亮嗎?”
她竟然說到這個了,王賢小汗了一下,知道自己再說下去,就一定被語嫣認爲是居心不良了,只好笑道:“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對了,我今日年試,你猜怎麼樣?”
此時風兒吹落一片黃葉,正落在語嫣的衣服上,她一隻手拿著,聞言便道:“看你一副高興的摸樣,你這麼長時間的刻苦讀書想來是有回報了。”
王賢哈哈笑道:“你是說錯了,我剛考完是挺高興的,可是過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是大錯特錯了,估計今年一年還是要待在外舍了?!?
語嫣一愣道:“怎麼會?”
王賢笑著把考試的內(nèi)容和自己所作的文說了一遍,然後笑道:“你想一下,這樣的文章他們肯定接受不了,這個時代的思想是很保守的,我這樣就等於是異端了,不過儒家不會有迫害,我也不會像當年哥白尼因爲一個日心說就被燒死,權(quán)當是荒唐之言了?!?
語嫣思索了一下道:“你所想得東西確實在理,而且紙幣也是一個社會的進步,若能推行,真的可以節(jié)省不少?!?
王賢笑道:“我雖然在後世是搞經(jīng)濟的,不過可不想在這個時代做出這事,不然的話,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哎,可惜了這次年試啊?!?
語嫣此時手裡還握著那片黃葉,見到王賢還帶著輕鬆的表情,不由地道:“那你怎麼還笑?”
王賢此時裝著一副深沉的樣子道:“你見到我笑了嗎?其實,我的心裡是在哭,而且是大哭?!?
語嫣愕然,隨即見到王賢漸漸展開的笑容,不由地白了他一眼道:“你這人還真是的,還有心情開玩笑,不過你的心態(tài)確實不錯,這樣的心態(tài)很少了,能看的開也是一種幸福。”
她把手中緊緊握著的樹葉輕輕放開,已經(jīng)有一半碎掉了,她心中嘆了口氣,又把這碎葉子倒在地上,黃葉隨著秋風漸漸遠去,直到不見。
王賢見到她這個動作,不由笑道:“怎麼,還有興致玩起了葉子?!?
語嫣輕輕搖了搖頭,卻也沒有說話,輕輕靠在柱子上,又閉上了眼睛。
秋日掛在樹上的黃葉其實並不多,因爲每一天都掉下來那麼多,所以雖然是一棵大樹,卻擋不住那片有些涼色的陽光,照著這邊的臺子上,留著的是一道白白的痕跡。
王賢見語嫣又靠在柱子上,不由有些無趣,左顧右盼下,見到石桌上放著的是一本書,他便拿了起來,這是一本手抄本,他剛拿到手中便覺得極爲驚訝,因爲這是以前自己在大雨中毀掉的那本《何博士備論》,只是樹葉甚新,顯然是新抄不久。
他翻了一翻,便見到字跡娟秀,很是眼熟,他心中一動,輕輕地喚了一聲:“語嫣,語嫣!”
語嫣動了一下,然後懶懶地道:“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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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看了看手中的這卷書,說道:“這書是你幫我抄的嗎?”
語嫣“嗯”了一聲,卻沒有再說話。
王賢極爲感動,這書本來就流傳不廣,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沒想到語嫣竟然可以找得到,而且還一個一個字的抄出一個新本出來,這樣費力的事情也是需要頗多心血的。
淡陽有些發(fā)黃,照著語嫣的些微青絲,竟然也把青絲染成金色,輕輕的秋風也吹過來,讓些那金絲飄蕩著,看起來極爲的迷人。
王賢又輕輕地翻著自己手中的書,書頁很新,還有著新書獨有的香味,瞧著那娟秀而又小巧的字體,又加了標點的短文,還有的字都有些歪歪扭扭,他彷彿看到正在俯首抄書的語嫣,正打著哈欠,在夜燈下慢慢寫著。
他又把眼光看向語嫣,精緻的面容像是很淡然,又好像充滿著心思,在這晚風之中的蘭亭裡,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
便像是一朵睡夢之中的花朵,最是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