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摩擦聲劃破夜空,震碎無聲死寂。一輛黑色廂車以一個極限的漂移從小路甩進大道,接著直接向右變道爬上天橋,輪胎硌在石階上噔噔作響,直撞入面具男的人羣之中。面具男皆連步後退,給橫衝直上的黑色廂車讓出一條道。那輛廂車一個急剎停在耿天浩和歐陽的面前,駕駛座上並無司機,車門卻自己開了。出於男人的本能,耿天浩立刻上前一步護住歐陽。
“上車!”車後廂裡的吳光明大吼,這輛車是來救他們的。
兩人迅速進入廂車,車門咯噔一下鎖上了,引擎自動點火開足馬力撞飛了幾個面具人衝下了天橋。
“盧西安呢?”耿天浩第一時間問起盧西安的下落。
吳光明指了指後車廂裡半躺著的盧西安,表示他暫時還安全。前方大路暢通無阻,就在即將逃出生天之際,這輛黑色廂車卻停了下來。
“怎麼了?開車啊?”坐在駕駛位的耿天浩猛踩油門,廂車絲毫不動。
“我操!”耿天浩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盤上,眼淚滴在他的拳頭上,溼潤血痕——這個男人才剛剛失去了愛情啊。這輛廂車好像有自己的意識一般,突然原地甩尾,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車頭對準了道路的另一端。街道盡頭黑壓壓一片,面具人軍隊已經集結完畢。
四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極力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彷彿一點微弱的氣息就會驚醒這支龐大的軍隊。如果他們全體衝鋒,撕碎這輛黑色廂車就像撕裂一片面包般容易。而在這之前,他們還需要一道命令。
“散!”
那成片的黑色軍團分散開來,在中間開出一條數十米寬的大道,一直延伸到街道的盡頭。兩側的面具人夾道而跪,仰頭注視天空,像是在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四人不敢出聲,低頭躲在廂車的黑暗之中。
夾道深處某個巨大的黑影緩緩開進,車轍所過之處面具人迅速聚合,不留縫隙。是一輛大貨車,停在黑色廂車正前方。車前大燈瞬間高亮,強光直接穿透車玻璃照進黑色廂車,晃得人睜不開眼。耿天浩強行睜眼,適應著強光。某個人影站在貨車頂部,狂風吹起他的風衣下襬。陰影中他的臉有些模糊,但根據身形判斷。此人就是追捕盧西安一行人的那個黑衣男子,從海底撈,火車上再到生日宴,一直追到天橋。更模糊的是他腳下踩著的那個人,嘴上嗚嗚地發著聲,卻說不出任何話——耿孟林,耿天浩的父親。
“天浩啊,你還是長不大,還是如此幼稚。”
耿天浩驚訝於此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那黑衣男子從陰影中邁前一步,衆人看清了他的臉——竟是編輯部主任,耿天浩工作上的導師,父親的好朋友,鬍子張。
“憑你自己能守護得了什麼?女朋友?剛纔她把你賣了,哈哈哈哈。”鬍子張戲謔地大笑。
“工作?你爸給你的,其實你一點能力都沒有。還是說...”
“你的媽媽?”他的眼裡閃過一瞬惡寒。
耿天浩沒有迴應,吳光明先怒不可遏,衝著黑衣男子大吼。
“去你媽的,敢不敢下來?”
“天浩,把你的三個朋友交給我,你爸爸就安全了。”
耿天浩不說話。
鬍子張擺了擺手,面具人軍隊動了起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左右各分出一撥,呈半弧形散開包圍了這輛黑色廂車。野獸面具青光戰慄,三面環繞展開圍獵。後車廂裡盧西安半躺著似乎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吳光明被面具人打斷一條腿和幾根肋骨,連站起來都非常困難。歐陽則只是個不會說話的女孩——此刻耿天浩是他們之中最完整最清醒的人,這個男人剛剛失去愛情,現在又將在親情和友情之間做出抉擇。
他不作聲,整個世界也隨之沉默。
良久。
他轉頭對吳光明說了一句話。
“老黑,來支菸。”
吳光明愣在那裡,說不出話。耿天浩也不管他,從他的口袋裡起出一支菸叼在嘴裡,開門下車。火機上噌地豎起一道火焰,菸頭灼燃,青煙隨風而逝。這個男人如水般的坦然,卻襯得整個世界都如此驚慌。
“天浩,給你十秒鐘,不做決定就死!”
十秒鐘,不夠一支菸。
“張叔叔,你知道嗎?”耿天浩終於開口了,語氣平靜。
“知道什麼?”鬍子張有點慌了。
狂風驟停,猩紅四起。
巨量的人型生物從各個巷口涌入大道,他們有的穿著白襯衫,有的戴著棒球帽,都是普通人的模樣。只是全身骨刺突起,四肢鋒芒畢現,眼中猩紅迸發,映照天地。成羣的惡鬼嘶吼著撲向面具人團隊——地獄之門洞開,惡鬼暴虐人間。利爪寒光乍現,身軀斷作兩截。狂風橫掃千里,風口濃腥四濺。滅世之潮浩浩蕩蕩,席捲之處,滌清罪孽。
以惡制惡!
殺戮尖嘯與絕望哀嚎合鳴,奏響末世樂章。面具人霎時間亂作一團,潰不成軍。
“天浩!快進來!”吳光明大吼。
耿天浩跳上後車廂,廂車的引擎重轉,一個漂移停在了大貨車側方。貨車頂部的鬍子張看到這一幕顯然是慌了神,攥緊手裡的刀想捅死耿孟林。黑色廂車的引擎比刀光先行咆哮,開動全部馬力撞得大貨車一個斜傾,險些側翻過去。巨大的慣性把鬍子張同耿孟林一起甩了出去,甩進地上的猛鬼堆裡。
耿孟林在粗糙的地面上滑行了大段距離,最終撞上巨石昏迷了過去。鬍子張整個人被甩到電線桿上,落地瞬間尾骨斷裂,動彈不得。惡鬼們一擁而上。鬍子張躺在冰冷的地上,任憑惡鬼撕碎自己的身體。眼睛死死地盯著身邊的耿孟林,嘴裡猛地咳出一潑鮮血,笑了。
那廂車顧不得冒起濃煙的引擎蓋,迅速倒車轉向,衝入鬼羣之中。輪轂的轉速驟減,駛過耿孟林的一瞬間,後車廂的耿天浩一把拎起父親的衣領把他拉進了後車廂。廂車再次加速,車身化作一道黑色幻影,在漫天猩紅中撕開一條血路開進大道。耿孟林躺在後車廂裡,後腦血流如注。比起後腦,手臂更加嚴重,幾根石刺彷彿嗜血的螞蝗,深深嵌入他的右手,迸射出大量鮮血。後腦和手臂的鮮血同時流散,染紅了他整個身軀,化作血泊在身下蔓延開來。
耿天浩看到父親躺在血泊中,完全不知該怎麼辦,緊張地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前座的歐陽看到這一幕,曾經學習的醫療急救知識派上用場。迅速給耿孟林的傷口做了緊急處理——只是工具有限,耿孟林仍然奄奄一息。尤其是手臂那道巨口,觸目驚心。
廂車的引擎竭力咆哮,呼號的逆風卻阻地它加不起速,車前的引擎蓋上翻著搖搖欲離。強風掠過,像帶起一張薄紙片般吹走了它。那引擎蓋很快便飄入漆黑,大道邊某盞路燈突然閃動了兩下,投下昏黃的光。下一盞路燈也開始閃爍,下下盞,再下下盞。街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甦醒,原本漆黑的大道霎時恍如白晝。一盞盞路燈武士般排列在街道兩側,以光爲劍,刺地而立——像是在迎接一位君王。
吳光明警惕起來,雖然這輛車不受他的控制,但他還是坐到了前座的駕駛位上。大地開始輕微地震動,前方的地平線上沙塵沸騰。吳光明瞇起眼睛觀察那片沙塵,嘴裡不自覺的蹦出兩個字。
“我操....”
十幾輛重型裝甲車正並排駛來,揚起漫天沙塵。而更絕望的,是它們後面那輛虎式坦克,履帶沉重地覆壓地面,炮管擡升而起正指向這裡。相隔甚遠,強烈的威壓卻絲毫不減。
吳光明絕望地捂著頭,難道事態已經這麼嚴重,以至於這幫喪心病狂的傢伙連戰爭武器都出動了,只是爲了抓四個幾小時前還在過生日的年輕人?盧西安半躺在後車廂,嘴裡大聲地咳出幾口鮮血,他的瞳孔消失了,只剩下佈滿血絲的眼白。煞白色的嘴脣乾燥開裂掛著幾滴鮮血,大片鮮紅色覆滿了他那身精緻的晚禮服,慘狀叫人不忍直視。
耿天浩正想說些什麼,彈雨直接掃了過來,三人趕緊抱頭躲在車裡。這輛廂車再堅固也架不住步槍掃射,車胎被打爆一個,踉踉蹌蹌地左轉駛入了一條小巷。地面的震動更加劇烈,軍用輪胎摩擦地面隆隆作響。虎式坦克和裝甲車加速推進,所過之處光影皆無,陷入漆黑。
後車廂裡的盧西安再次咳血,雙眼緊閉青筋暴起,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歐陽緊張地瞪大雙眼,手裡胡亂地比著各種手勢,吳光明和耿天浩也搞不明白此時的狀況。三人看著他這樣子是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此時。
大道上廝殺正酣的惡鬼們好像收到了命令一般,同時轉過頭來。身體冒起青煙,眼裡的殺意正盛,飛奔著匯聚成一排猩紅的巨浪,拍向推進而來的軍隊。坦克手見狀,毫不猶豫。
“開火!”
轟!虎式坦克的主炮發射,響徹雲霄!惡鬼的意志永生,但他們畢竟還是血肉之軀。這一巨大轟擊直接在猩紅的浪潮中撕開一道巨大的缺口,血肉飛濺。沉重的填裝聲響起,第二枚炮彈迅速滑入彈膛,二次轟擊已就緒。
“開火!”第二次轟擊再次殺滅大量惡鬼。左右兩輛裝甲車減速,車裡涌出許多手持步槍的士兵,阻擊剩餘的敵人。坦克的履帶加速翻轉,迅速逼近廂車所在的小巷。
廂車裡一片死寂,死亡到來之前,他們還有最後一點時間完結各自的人生。
歐陽把盧西安抱在懷裡,小心地擦拭著他嘴邊的鮮血。這個男人與自己本無交集,
可那個雨夜,少年只是一瞬的彷徨,便註定了二人縱橫交錯的命運。她注視著那張滿是鮮血的臉,終於打開自己塵封已久的心扉,用一個手勢貫通了彼此的靈魂——我愛你。
耿天浩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靠在邊上的父親,腦海裡浮現出各種回憶。母親的懷裡抱著小小的天浩,天浩的手裡捧著一束茉莉花。母子二人倚在天橋上,看著遠處的夕陽漸漸沉落。他又想起了林茉,又想起記憶中的那束茉莉花。恍惚間,林茉和母親的身形開始重疊。隱約中,他看到那個身形向自己走來,帶著親情的溫柔,又滿含愛情的甜蜜。
“哎!”吳光明伸出手攔在他身前。他使勁搖了搖頭,回到了現實。這才意識到自己差點走出後車廂。
“現在怎麼辦?”耿天浩焦急地問。
“跑!”
吳光明拖著那條瘸腿扛起昏迷的盧西安,一肩撞開了後車廂的門。卻正對上坦克轉向而來的炮管。那漆黑的炮管猶如地獄之眼,地獄深處正積聚起暗紅色的火焰,一擊便是毀天滅地。吳光明看著那漸濃的暗紅色,無邊恐懼吞沒了他的意識,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雙腿,癱在地上。
生死只在這千鈞一髮,伏在他背上的盧西安猛地睜眼,於地獄的最深處甦醒。目光凌厲如刀,瞳孔之中迸發出無上威嚴直刺入坦克的心臟。剎那間風雲翻涌,天地變色。
隨著一聲悶響,那枚**在坦克的彈膛內自爆,炮管直接斷成兩截,巨大的虎式坦克由內部炸裂燒作一堆廢鐵,失去作戰能力。大道上所有路燈同時熄滅,盧西安的雙眼也隨之暗淡了下去。就在眼皮即將閉合之際,眼底的鮮血迸射而出,強行撐開了他的眼皮。
歐陽嚇壞了,迅速拿出醫療紗布小心謹慎地纏在他的眼睛上,那鮮血由眼底迸射滲出紗布,沿著臉頰滴落。一滴滴染紅了地面。盧西安也徹底昏死了過去,全身冰涼。僅有那顆心臟竭力地跳動著,證明他還未死去。
危機並未解除,情況仍不容樂觀。
十幾輛裝甲車包圍了巷口,車上跳下全副武裝的士兵,以巷口爲中心呈扇形排開而後慢慢收攏。耿天浩迅速跳上駕駛座把廂車橫過來停放,這樣整個車身會卡住巷口,能暫時堵住士兵的進路。但也只是緩兵之計,背後的巷子幽深冗長,人的腳步絕對跑不過步槍的子彈。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這麼下去也只是等死。
如果此時上帝不能響應祈禱,便只能藉助魔鬼的力量。
大道上剩餘的惡鬼紛紛撕開自己的喉嚨,厲聲尖嘯。刺耳的尖嘯聲傳遍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喚醒無數猩紅。大量的猩紅之光朝這裡聚集而來,巷口、窗戶、樓頂,甚至下水道,涌出數以萬計的惡鬼,以破竹之勢衝向裝甲車羣。頓時慘叫聲連連,惡鬼的嘶吼震盪天地。鐵爪鋒芒撕扯士兵身上的防彈衣,鋼牙開合直接嚼碎士兵的咽喉。
摧枯拉朽!
“上車,我們衝出去!”吳光明當機立斷,他並不確定這些惡鬼是不是友軍,趁外面兩派混戰,此時應該是脫圍的最好時機。
“天浩,你開車!”
耿天浩迅速坐上駕駛位,吳光明和歐陽扶著盧西安坐在後車廂。耿天浩的手因緊張而不斷顫抖,幾次失敗的點火後,引擎終於重轉。天浩熟練地掛擋倒車起步,徑直衝出了小巷。
此時大道上的景象可謂慘烈,人類的肢體散落各處,遍地是濃腥的血。幾輛裝甲車都已報廢冒起濃煙,那半截炮管好似一座墓碑豎立在虎式坦克的廢鐵之上,零散的士兵和惡鬼還在纏鬥,並未理會這輛爆胎的廂車駛過。
天空如洗,黎明褪去了它最後的淺灰色,光芒自遠方的地平線開始蔓延。廂車踉踉蹌蹌地行進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後車廂裡——盧西安低著頭,像個睡著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