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打了個哈欠, 默默地起牀,遊魂一般在沉霜殿飄來飄去。
……做早膳。
他家神上要吃的東西不多,每天也就陪著夫人, 象徵性地吃一些。然而天醫大人口味刁得出奇。這都多少年了, 他每次做砸了, 都要挨著他家神上的白眼默默回去重做, 或是頂著全崑崙墟的鄙視之情, 請他家神上親自下廚。
半個時辰後,杜仲端著早膳往神君寢殿去,意外地看見已經起牀的殷徽。
明玄迎著杜仲投來的詢問眼神, 默然給她梳頭,假裝沒看見。
杜仲放下早膳, 又收拾了一下寢殿, 在看見並排而放的兩牀被褥時移開了眼。
嘖, 天君賜下的婚書都有一年了……
杜仲偷笑著轉身,與明玄冰冷的注視撞個正好, 頓時嚇得寒毛倒豎,一溜煙跑了。
“哎,頭髮……”
明玄打起精神,小心將纏在梳齒上的長髮解開,揉揉她的頭皮, “還痛嗎?”
“有點。”殷徽端著琉璃鏡, 將鬢髮撥到耳後, “東海龍君送的珠釵還在匣子裡, 今日戴那個比較好。白漓……北荒君要帶夫人來, 總不能穿的太隨意。這麼久了,還是改不了口。”
明玄瞟她一眼, “改不了口的何止你一人,全崑崙上下都改不了。”
婚書上她是司藥神君的夫人,然而崑崙上下極有默契地,依舊叫她天醫大人。
明玄對此甚是不滿,然而沒有合適的機會。
嗯,合適的機會。
他看了看兩牀被褥。
從背後看去,她雙頰微紅,揉著玉扳指,語調也有些扭捏:“那也不能怪他們……”
她偷偷從琉璃鏡裡看他,明玄眼神幽幽,似是隱藏著鬼火,便連忙放下鏡子,取了珠釵戴上,提起裙裾忙不迭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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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北荒君接風的小宴設在崑崙墟的流雪榭,是司命的地盤,原用來與仙侍們打情罵俏。他常年不在,被殷徽接管過來,稍加布置,便極爲風雅。
神君與天醫早早候在此處,時辰剛到,遙遙見一個雪色人影悠然走來,正是多年不見的白漓。
與分別時相比,白漓更加成熟穩重,原先俊秀面容已經長開,右頰上有一道淺淺的疤,舉手投足間帶著妖君生殺予奪的凜冽之氣。他身後跟著個嬌小玲瓏的女子,體態臃腫,步履較爲緩慢,懷裡還抱著兩團雪色的小東西。
兩人快走到面前,女子懷裡的兩隻雪糰子忽然動了動,騰地跳起,幾個起落,往殷徽這邊鑽來。
“岑兒。”
白漓冷聲一喚,對著殷徽的裙裾張嘴就咬的雪糰子不情不願地退後,蹲在殷徽腳邊眼巴巴地看她。他眉頭一皺,雪糰子似是背後長了眼,嗷嗚一聲,乖乖回到他身邊。
另一隻雪糰子直接落在桌上,津津有味地啃著仙侍們備好的果子。那女子紅著臉,告了聲罪,連忙將它拎起,丟給了白漓。
白漓給了兩隻糰子各一下,揍得糰子們嗷嗷叫,這纔將它們放在女子懷裡。
多年不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白漓將平定北荒的辛勞簡單提過,目光在殷徽身上停留片刻,“司藥君將大人照顧得不錯。”
這話說得喧賓奪主,卻十分貼合他前來拜訪的目的。
——給採鈴求藥,看望殷徽,再順手給明玄添堵。
殷徽沒注意到這邊的暗中交鋒,目光黏在採鈴懷裡兩隻雪糰子上,根本移不開眼。
雪糰子們似乎也注意到她的眼神,在母親懷裡擺出各種各樣可愛的造型,甚至對著她嗷嗚直叫,毛絨絨的尾巴晃來晃去。
兒子們對君夫人太過熱情,連親孃的話都聽不進了,採鈴不免覺得丟人,揉著雪糰子們不安地笑笑。
兩隻雪糰子像極了幼時的白漓,就是缺了白漓當時那股兇戾勁。殷徽瞅瞅白漓,又瞅瞅兩隻雪糰子,嘆氣。
哎,小雪豹已經長成了大雪豹,歲月不饒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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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君上留在宴上繼續談笑風生,殷徽盡地主之誼,帶採鈴四處溜達。
兩隻小雪豹是雙胞胎,採鈴生產時受了很大一番苦,白漓當時又恰好在外平叛。他風塵僕僕趕回衡天山時見到平安的母子三人,連外袍都沒脫,徑直跪在採鈴牀邊,將她與兩個兒子抱得緊緊的,心疼地說讓她好好養身子。
結果不到五年……
採鈴有孕在身,腿腳浮腫,食慾不振,胎兒也鬧得厲害,半個月下來瘦得沒了形狀。白漓本就有來崑崙看望殷徽的打算,便將她一起帶了來。
殷徽給她仔細診脈,問清她癥狀及起居飲食,喚仙侍來磨墨開藥,又將平日注意事項一併寫下,交給採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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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道而來的北荒君和夫人在崑崙住下,方便殷徽給採鈴調養安胎,過幾個月才能走。殷徽命仙侍整理了司命的天玄宮,再給妖侍仔細囑咐,整整一天忙得團團轉。
回到寢殿時已是戌時,沉霜殿寢殿內外點了溫黃燈火,湯池內熱氣蒸騰。草草沐浴過後,她坐在琉璃鏡前,將長髮解開,耐心地梳整。
“回來了?”
殷徽嚇了一跳,回頭看去,明玄坐在牀上,目光幽深,神情詭秘。
“嗯,天玄宮那兒許多年沒住人,打理很耗功夫。”
殷徽悶悶答道,轉身繼續對鏡梳髮,梳子卻被明玄接過。下一個眨眼,她便落在明玄懷裡,依舊保持著被拿走梳子的呆愣姿勢。
“阿徽。”
他很少這麼叫她,殷徽一個激靈,想跳下去,明玄卻扣住她腰身,不讓她動彈。
“北荒君成婚三十年,都有兩個孩子了。”
言下之意,他們相識至今逾五十年,甚至在同牀共枕時,都是隔著一牀被褥的。
他下巴抵在她肩上,神情落寞,活像一隻被拋棄的小獸。殷徽默默轉頭,雙頰已經紅到不行。
可是,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怎麼讓她開口啊?
“我……”她實在想不出合適的理由,覺得拒絕他不佔理,也覺得對他太無情,卻也不敢直接答應,只得隨口扯了個理由,“很疼的……”
話剛出口她就想咬掉舌頭。
琉璃鏡裡,明玄那雙幽深的瞳子,驀地燃起了鬼火。就像是他原身與他合而爲一,他的雙瞳漸漸滲出妖獸的幽藍,呼吸也似乎著了火,在她頸邊燎原。
“別怕,不疼的。”他輕輕勾著她衣襟,“乖一點。”
殷徽連忙扯住衣襟,艱難地在他魔爪下掙扎,“你,你先放開,我有話與你說……”
“是這個嗎?”
碧青的玉扳指在他指間晃盪,殷徽搶奪不及,眼睜睜看著扳指在他指間化作碎片。明玄溫柔地笑著,蒙上了她的眼睛,語氣陡然一轉,變得強勢起來。
“不用看扳指了,”他緩緩地攥緊她的手腕,“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