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四小姐送回府不足兩個時辰,深夜裡一命嗚呼了。
冬夜瑟瑟,彎月如勾。
素色燈籠明滅不定。錢夫人坐在四小姐閨房裡,眼睛腫得核桃一般,神情恍惚,微張著嘴望向大敞的門外。
周遭下人識趣地繞開,留一條孤零零的影子貼在窗紙上。青柳急匆匆奔進來時,被她慘淡神色驚得一個哆嗦。
她囁嚅著想說什麼,錢夫人無動於衷,青柳只好湊上去:“夫人,老爺請您去書房。”
慘白的眼神軟綿綿拋來,青柳急忙解釋道:“夫人,是那位白公子……”
錢夫人急匆匆走進書房時,捲進了外面的細碎積雪。
除了錢老爺,書房裡另有一位身形修長的年輕白衣公子坐著。錢夫人踉蹌進來時,他只微微擡眼,似是涼風,從層層衣裳外沁透進來。
青碧色的玉冠,腰間一枚青中淺白的鸞鳳玉佩,側臉身形均是冷淡蕭索,茶水氤氳後,能看見俊朗眉眼。
錢夫人卻不管不顧,筆直地跪了下去,眼珠子直勾勾瞪著他,卻訥訥無一言。
錢老爺亦是眼眶微紅,喉嚨滾幾滾,終是深嘆。青柳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那位白衣公子,識趣地關上房門。
房裡聲淚俱下,哭訴良久,具體話語不甚清晰。然而音調起伏慘淡,聽得青柳亦是心下酸楚。
四小姐好端端的進宮赴宴,竟然在宮裡被葉二公子逼得投了湖。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理何存。
書房裡聲音忽然一斷,青柳下意識凝神細聽。
乾淨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我保四小姐能活過來。也請大人改日見到我家主人,勿要提及此事,畢竟此事是我自作主張。”
聽見四小姐能被救活,青柳驚喜之時,亦有詫異。
這白衣公子名喚白漓,常年不離神醫殷徽左右。旁人猜測他是殷徽夫君,兩人聽了也只是付之一笑,怎地竟是主僕?
錢老爺沉吟:“白公子不必擔心,此事老夫必定守口如瓶。只是白公子,您攜神藥前來,是否……”
皇家器重的神醫,京中炙手可熱的新貴,何必向一個四品官員示好?
白漓淺笑著放下茶盞。
“錢大人與夫人伉儷情深,在京中乃是一段佳話。聽聞夫人孃家姓周,是權州望族。夫人出閣之時,周家曾給夫人陪了一枚碧色珠子?”
次日一早,青柳奉了錢夫人的命,將珠子送去太醫令府上。
此時已是正月,衍京依舊寒風凜冽。青柳站在門口,一面朝手心呵氣,一面打量著這間府邸。
神醫殷徽的府邸是御賜的,御筆親題“梅園”二字,原先要賜給襄王。襄王因謀反被誅,府邸轉而賜給了新晉的神醫。
襄王謀反之事,是在御賜別苑的風聲流出後才露了馬腳。之後轉賜給一個不大受寵的皇子,宮宴當晚金口初開,皇子回府路上不慎落馬,摔斷了腿。
聖上不信邪,將別苑賜予了聖寵眷隆的十公主。公主乘興而來,卻在大門口莫名其妙摔倒,磕破了相。
因此興化坊這間宅子,被京中貴族視作不祥之宅。
朝陽初升,猶如淺金幕簾,照徹衍京上下。
大門後傳來清透的腳步聲,青柳一凜,見大門吱呀一聲,側開一道。
白衣公子披著黑色皮裘立在門後,面容倦倦,似春風拂過,冰雪乍開。
青柳似乎還在發愣,他修長手指微微一挑,將盒子挑入掌心,連一個眼神都不曾施捨,便轉身回去。
青柳訥訥看著,視線下意識跟過去,竟在漸漸闔上的大門內,看見了一片盎然桃花。
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嘴巴微微張大。
是她眼花了嗎?
梅園佔地廣闊,按王侯規制建造,引不凍泉成湖。湖面複道行空,猶如虹霓,聯結起點綴於園間的大小廳堂屋舍。
這麼大的別苑,卻只有兩人住著,一個下人也不曾看見。
白漓手捧碧色珠子,神情悠遠淡漠,木屐聲在廊下回蕩。
他進了間不起眼的屋子,將碧色珠子放在藥臼裡。稍微擺弄一會兒,碧色珠子已被碾爲粉末。
粉末加入一旁早已備好的藥草,一併熬製一個時辰。他收拾妥當,端起藥碗,轉身踏上行廊,往主屋走去。
梅園主屋不過是湖中一間較爲起眼的屋子,他一路行過,帶起檐下細碎鈴聲。
冬日豔陽似冰似雪,湖面卻暖風盤旋。白漓進屋後,打開兩扇窗子,將屋裡悶熱如火的空氣散去。
相對近乎豪奢的外間規制,主屋陳設不過桌案書架並一張牀榻,過於簡單乃至簡陋。白漓撩開月色寢帳,將牀上微微睜眼的女子扶起,慢慢將藥汁餵給她。
玉碗盛滿墨黑濃稠的藥汁,散出梨花般的幽香。女子稍稍側頭,飲了兩口,問道:“你去哪了?”
她聲音虛弱,白漓動作不停,低聲道:“撿了顆定風珠。”
女子閉了閉眼,小口飲完藥汁,似是耗光了力氣,“今晚我把契約解了,你走罷。他好歹是國師,要的東西又在我身上,不會爲難你……”
白漓清淺冷笑,猛地把剩餘藥汁灌進她嘴裡。女子狼狽地吞下藥汁,杏眼一瞪:“你……咳咳……我是你……咳咳……主人!”
他將藥碗往托盤一撂,緩緩擦手:“我沒這麼落魄的主人。”
她偏過頭去。
“天醫何等身份,怎就這般落魄?放著好好的南荒不待,放著妖魅的討好巴結不要,跑來凡間,像個凡人一般受苦受難……”
說到這裡,白漓陡然想起,眼前含淚望著他的女子,勉強也算個凡人。
白漓頓覺失言,默然收拾藥碗出了房門。
他匆匆遠去,纏繞著一片悠遠銅鈴。房裡空蕩蕩的,殷徽無聲地仰躺。
身爲天君欽點的天醫,上達天聽,下通地府。四荒妖魅有了傷痛病情,凡人大夫治不了,只能求她施救。她在南荒的兩百餘年,過得不知有多舒坦。
是她糊塗,才被欺凌至如此地步。
屋裡悶熱如炎夏,渾身上下卻因爲重傷而冰涼無汗。胸口的傷隨著呼吸起伏抽痛,她蹙緊眉頭,換了個舒適些的姿勢,深嘆一口氣。
楚彥得知她有長生方,將她困在衍京城裡。若是有命聽到自己被嘲笑,她真得給天君燒高香。
次日殷徽醒來時,白漓不知出門去哪了。她在房裡呆得煩悶,白漓留下的術法役使卻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錢府四小姐上門拜訪。
困在京城月餘,囿於梅園一方小小天地。自己何時何地救了何方權貴,殷徽尚有些反應不過來。
“殷大人,這是小女子一番心意,還請大人勿要嫌棄。”
錢憐兒仍舊帶著大病初癒的慘白臉色,對著殷徽恭謹淺笑。殷徽心中莫名,可還是微微點頭,纖指在錦盒上輕叩,意思是收下了。
錢憐兒被她的淡漠弄得有些尷尬,只能僵著臉:“大人,若非不得已,憐兒也不願意上門叨擾。只是憐兒實在走投無路,想請大人幫幫憐兒。”
殷徽注視著錢憐兒,指尖一勾,看了一眼便蓋上盒子。
京中兩套院子的地契,地段極佳,然而對於住在梅園的殷徽而言,這地契便顯得稀鬆平常了。
殷徽猜是白漓在外做了什麼,眉頭微揚,並無言語。坐在對面的人頓時一驚,不安地垂下頭,心有不甘。
同是女子,對方是聲名赫赫的神醫,她卻默默無聞。今日甫見,明明雙方皆是病容倦倦,對方不過一擡手一揚眉,她便自覺被壓得擡不起頭。
更何況……
錢憐兒偷偷望了對面沉思之人,咬咬脣,收回眼神。
不過青衣素裙,玉簪秀髮。卻有紅梅之姿,病梅之態,與湖邊梅樹相映成景,猶如剛從梅樹枝頭脫化而來。
這衍京廣闊,比自己好看的女子,怎就這麼多?
京中容色身世絕佳的適齡千金一抓一大把,若非有兩家長輩之前訂下的婚約,葉二公子怎會看她一眼?
殷徽似是察覺她的情緒,沒將話說死:“錢小姐所求何事?幫不幫,總得聽過了再說。”
錢憐兒似是驚訝她毫不知情,說的時候未免難堪。殷徽沒聽幾句,便猜到她的來意。
未婚夫葉二公子家世顯赫,鎮國公主的外孫,葉丞相的嫡次子。葉丞相與錢老爺同窗又同科,交情不淺,便指腹爲婚。
原一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皆大歡喜。可惜葉二養得驕縱,看不上相貌平平的錢憐兒,趁宮宴時設計捉弄她,這纔有了後面白漓上門一出。
殷徽沉吟:“葉公子既然如此,你改易相貌,不一定奏效……”
今世民風開放,況且葉二行事令人髮指,錢府要退婚,還真不是什麼失信之事。
錢憐兒堅定道:“葉郎只是被那花街柳巷迷了眼!不試試,怎知道奏不奏效?況且憐兒能撿回這條命,全賴大人的神藥啊!還請大人能幫幫憐兒!”
殷徽霎時沒了聲,揉額角的手指失了力道,掐出淺淺的痕跡。
似是想起三年前,她爲了楚彥,一頭扎進京城的慷慨不顧。
何其動人,何其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