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將過,春意漸濃。大衍朝南方的小村落裡,幾個孩童圍在大樹下,興沖沖地講故事。
“我沒騙你,真有這事!”
一個梳羊角辮的女孩氣了,嫩巴掌拍在大樹上。幾綹灰土從枝葉間漏下,落了樹下蹲著的青衣女子滿身。
“吹牛要被雷劈的?!币蠡找贿厡⑻侨嗽谂⒚媲盎瘟嘶危剖嵌号サ捏H,“說好的一個鬼故事一個糖人,但不能爲了吃糖就騙我。”
女孩巴巴地望著糖人:“大牛大虎他們纔是騙子,什麼白影子,明明是他娘嚇唬他!我真見過淮山裡的妖怪草!”
“會跳舞,會走路,還會唱歌的妖怪草!嘖,小騙子……算了算了,拿去罷?!?
女孩已準備哇哇大哭,看見送上來的糖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怯怯瞥了眼殷徽,見她笑意盈盈,連忙一把搶過,朝她吐了舌頭,一溜煙跑了。
其他幾個還沒講故事的眼饞,見她背了藥簍,起身要走,紛紛將她圍住。
殷徽似是無奈,忽地從懷裡拿出根草塞入嘴裡,便如一縷青煙,眨眼沒了影子。
孩子們面面相覷,似是想到什麼,不由驚恐大叫。
“鬼啊——!”
淮山屬於明州地界,四季如春,終年無災。有兩座主峰,一曰皓月一曰秋水。皓月峰頂多巖石,有文人雅客建了亭子方便賞月。秋水峰頂多怪木,唯有一座破廟,人跡罕至。
回到破廟正是用午膳的時候,日影偏移,午時剛過。
殷徽將藥簍放在門後,往竈里加了兩根柴。揭開鍋蓋的一瞬,濃郁的雞湯香味充溢著整間破廟。
身旁有輕微動靜,她往湯里加了鹽,拎起妖獸正在奮力拖拽的兩隻兔子,“這兩隻真肥,在哪抓到的?”
灰白妖獸沒有迴應,脖頸上青玉佩晃晃悠悠,扭頭就走。她放了兔子,盛一碗雞湯走出去,妖獸已蹲在屋頂,柔軟蓬鬆的長尾從檐邊垂下。
“該吃飯了?!?
她笑吟吟遞上湯碗,妖獸斜斜一瞥,忽地起身竄入林中,身後追著殷徽的喊聲:“附近不安全,別亂跑——”
等了一陣子,妖獸依舊不見蹤影。殷徽無奈,便坐回廚房門前,端起雞湯小口啜飲。
凡間是楚彥的勢力所在,她本要跟隨司命前往東海暫住。然而南荒來信,近來有許多弱小妖魅受傷,懇請她過去一趟。又考慮到她去衍京前,還在南荒存了許多藥材,便應允下來。
白漓離開後,灰白妖獸便帶著玉佩跟在她身邊,還另交給她一枚淺黃色扳指。她專程去沉霜殿拜謝,卻連神君都沒見著。
想起杜仲諱莫如深的眼神,她隱約覺得不對,可又不知哪裡出了問題。
淮山在凡人看來環境閉塞,然而只有妖魅仙靈才知道,此處風水極佳,是出靈丹妙藥的好地方,不時有修士妖魅喬裝來此尋覓仙藥。
女孩兒說的妖怪草,其實是淮山特產的人蔘果。
此物集淮山風水孕育而成,延年益壽,美容養顏。只是凡人不識貨,或是識貨也沒這個命能吃。三百年前凡間一位明君便是吃了這種參果,壓不住淮人蔘的天地靈氣,好好的腦子燒糊塗了,反倒做了千古暴君。
反正藥材不嫌多,既然路過,就順手採些,也不會壞事。
她記下女孩的話,揣摩一番,休息片刻便繼續去尋藥材。
明玄並沒有走遠,走到她看不見的地方便化回人形,身形變換幾次,站在了高崖之上。
仲春時節,萬物生髮,山中走獸尤爲繁雜。他端詳山林片刻,看見了幾隻野兔。
可憐的野兔正在進食,冷不防草葉忽然暴漲,圈住它脖子將它勒暈過去,便不明不白變作了晚膳食材。
明玄又以此方法捉了幾隻山雞和魚,瞥了眼不遠處殷徽瘦弱的身子,打算多弄些食物給她補補。
目之所及,皆是盎然春景,一片鬱鬱蔥蔥,比之崑崙墟上他催生的草木更顯生機勃發。
他不知不覺放鬆下來,出了會兒神,再去捕捉殷徽背影時,卻被不遠處幾個鬼鬼祟祟的影子引開了目光。
殷徽揹著清空的藥簍,揀了獵戶進山的小路,蜿蜿蜒蜒往隔壁皓月峰而去。
說是雙峰並立,其實皓月峰比秋水峰更加高大,風景也更加秀麗。春天裡路邊鋪滿細碎野花,襯著抽芽不久的新綠,煞是可人。林間幽澗清泉,曲折明滅。
下山不過一個多時辰,雖然沒看到淮人蔘,其他稀奇古怪的珍稀藥草倒是見了不少。雁過拔毛,不多時就裝了小半簍。
春風拂過林間樹梢,猶如拂過深閨羅帳。
她軟綿綿蹲在溪邊淨手,稍稍撥弄鵝卵石,忽然耳邊擦過一道烈風,一支短箭紮在溪水裡,尾羽尚自顫顫悠悠。
“誰?!”
殷徽細眉一挑,警惕眼神逆著短箭來的方向殺了回去,看見幾個獵戶打扮的男人從灌木後站起來,笑得十分憨厚。
“我們只是想打魚,魚,嘿嘿……”
溪水伸指便能到底,用不上短箭。殷徽早看出這幾人不懷好意,便沒作聲,只淡淡盯著他們。
即便對方是嬌俏女兒,幾人仍被這眼神盯得心裡發毛,其中一個看著吊兒郎當的上前拱拱手,問道:“是我們失了手,先向姑娘賠個不是。且問姑娘,可見到幾隻白色野獸?那幾個東西叼了我們的參果就跑,我們氣不過,就一直追過來了。”
同行是冤家,聽這意思還是順手撈藥草的主兒。更何況短箭還在溪裡扎著,就算看見也要當沒看見。
殷徽冷笑一聲,“沒看見。”便轉過頭去。
“你這姑娘怎——”
另一個脾氣有些暴躁,上來就罵,之前一直沒開口的男人攔著他,低聲道:“這姑娘有些面生,長得也不錯……”
他們目光有些變了,殷徽起身,冷道:“做什麼?”
那人嘿嘿笑著,朝她走近兩步。剛纔還紮在溪裡的短箭便倏地飛出,堪堪擦過他太陽穴,錚然一聲入木三分。
幾個男人先是一愣,回頭看見紮在樹幹裡的短箭,立時鬼哭狼嚎地跑了。
殷徽亦是訝然,回頭卻看見原先空蕩蕩的小溪對面,十幾日未曾謀面的司藥神君冷著臉,眼神幽幽地看著她。
沒想到會在這裡與他碰面,殷徽本想問他是否前來採藥,目光卻倏地一緊,落在他胸前熟悉的青玉佩上。
殷徽的臉色變了,先是發青,想起前幾日跋涉山林的共處,又逐漸轉紅,最後竟一直紅到了耳根,猶如燦爛晚霞。
氣氛尷尬萬分,殷徽深吸一口氣,轉身就走,卻被一根細小藤蔓攔住去路。
“你……”
她愈發氣惱,明玄卻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右手驀地一揚,幾道藤蔓竄入深林,將三隻瑟瑟發抖的小妖獸揪出來,扔在她腳邊。
一鍋雞湯被三隻妖獸分食殆盡,殷徽又料理了野兔,重新煮了湯,回到屋後。
有明玄在旁看著,幾隻小妖獸嚇得抱在一起瑟瑟發抖。殷徽咳了咳,沒有看他,而是坐在妖獸身旁,儘量溫和地道:“湯好喝麼?”
三隻都是小狐妖,聞言都下意識舔了嘴角,衝她點頭。灰毛小狐膽大些,擡起腦袋大著膽子問她:“你要餵飽我們,再吃我們?”
殷徽失笑,想撫摸小狐貍,被它倉皇躲開,只得解釋道:“我是天醫,怎會吃你們?”
聽見天醫兩個字,小狐貍們皆是一懵,又偷偷看明玄一眼,齊齊道:“他不是天醫大人的役使?!?
“白漓有事,回北荒去了,今後是他……呃,暫時是他跟著我?!?
察覺到明玄看向自己,殷徽硬著頭皮沒理他,溫言道:“是你們妖君來信,說這邊有不少妖魅受傷,請我來南荒一趟。你們可認識妖君?他在哪?”
南荒妖君常年不理事務,神出鬼沒堪比司命,能讓他來信的事必定不小。
小狐貍們面面相覷,依舊是灰毛小狐開口:“妖君讓我們逃出山林,儘量往凡間躲去。聽幾個大妖獸說,妖君已經去九天,請求面見天君了?!?
殷徽愣住,連明玄也皺起眉。
八荒相當於凡間稱霸一方的諸侯,勢力不小,可南荒妖君,竟要請見天君?
“爲何如此緊急?”
“好多凡人修士在南荒成羣結隊獵殺妖獸。我們見過被殺的,都被掏走了內丹。那些內丹都被送去凡間京城了,聽說都到了國師手上。”
殷徽一窒,臉色登時黑了,怒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