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霜殿前,杜仲將事務盡數分派,才端起早已備好的清淡飲食敲響了門。
卯時初刻,崑崙墟上日光稀薄。殿內卻香霧繚繞,門窗緊閉。男子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案後,面若沉水,目光冷凝。
“已經全部吩咐下去了,隔壁藥房暫時不整理。天君那兒也回了話,說天醫大人近幾年下落不明,恐怕暫時找不到。”
杜仲仔細打量桌案後男子的神情,想了想。
“回稟神上,現下崑崙墟仙侍共有二十六位,都歇在沉霜殿之下。神上且放寬心,要將人找出來,並非難事。”
他沒有反應,杜仲爲難地想了會兒,小聲地道:“神上莫非,餓了?”
桌案後目光唰地投射而來,杜仲只覺被穿個透心涼,便強忍笑意,躬身退出。
男子依舊巋然不動,外面卻驀地傳來杜仲的大笑。他冷冷看了外面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垂眼,看了看自己受傷的腳,黑色眼瞳泛起幽藍暗潮。
——砰的一聲,掀翻了桌案。
幸好早早將附近幾個仙侍遣出去了。
聽見殿內動靜,杜仲暗自慶幸,強忍著笑,狀若癲狂地走出了沉霜殿。
司藥神君大發雷霆,作爲役使,他委實無辜。
奉命去北海送藥,回來卻發現神君不在。初時他沒有在意,以爲神君被天君逼得煩,躲到某處清淨去了。
回來第二日,第三日,神君一直沒消息。他心有疑惑,恰逢幾個仙侍回崑崙墟途中遭襲,受了重傷,他便去側殿取藥材。
然後,他第一眼就看見了側殿的一片狼藉,第二眼看見某個倒地的藥櫃下,埋著一隻疲憊不堪的妖獸。
正是他的主人司藥神君。
他從未見過神君如此狼狽的樣子。
即便是在兩千年前,他被南荒妖君爲難,不得返回九天時,他依然如高嶺之花,凜然淡漠,遙不可及。
神君常年與藥草相伴,對衣著擺設要求苛刻,必須纖塵不染。
然而他剛發現神君時,他正扣在自己藥櫃下,身上鋪滿了大大小小的藥草。
杜仲覺得,在那時,他似乎從主人眼中,看到一絲絕望。
杜仲回過神後嚇得不輕,滿面鬍子顫顫悠悠,大嚎一聲撲上去,將他從櫃子下解救出來。
外面等候的小仙侍聽見動靜,驚詫不已,急匆匆圍過來,正好看見深居簡出的神君被杜仲扛著,一步一頓地走了出來,衣袍沾血,似乎受了重傷。
他開始也這麼以爲,然而將神君安頓好,卻發現神君最缺的不是傷藥,而是飲食。
天君派人送來了不少東西,神君悉數奉還,只留下了一批長生果。
……不過也對,他孤零零困在側殿起碼三日。神君雖然不會餓死,右腳的傷也得到及時處理,可驚怒交集地被扣在藥櫃之下那麼久,看上去消瘦了不少。
神君從前暗沉如深淵,現在則是洶涌如烈火,隨時準備將罪魁禍首燒得灰飛煙滅。
杜仲絞著鬍子,爲那位闖禍的仙侍搖了搖頭。
偷偷熬了兩次藥後,殷徽的傷勢好轉許多,看上去精神不少,便自告奮勇,幫赤芍二人做些雜活。
她頂著司命神君役使的名頭,是現今崑崙墟上最閒的人。
神君在崑崙墟上遇襲,衆仙侍都忙得不見影子。消息傳到九天,連天君都震怒不已,怕北荒和東海從中作梗,另撥了兵將巡守崑崙墟。
外頭的大風浪掀不到連波苑。赤芍和青黛得了加緊採集藥材的命令,也只比平日多忙半個時辰。
“隔壁都還忙著呢,就我們這兒清閒。”
赤芍懶懶地坐在水邊,露出藕節似的小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掀起水花。青黛對她搖搖頭,示意她別亂說話。
“怕什麼?她們什麼心思,我們能不知道?”
赤芍不屑地吐出果核,果核掉入水裡,掙扎著綻出嫋娜嫩枝。
她瞥見殷徽詢問的眼神,促狹道:“你猜猜,她們爲何如此殷勤?”
她在地上寫了個“藥”字,赤芍搖頭:“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神上司掌百草仙藥不假,可若能得他垂青,他的各類仙藥,乃至長進修爲的法子,不就唾手可得了?”
即便不屑其他仙侍的行爲,赤芍說起神藥仙草,依舊懷著些許憧憬。
殷徽無聲地笑笑,繼續悶頭分揀藥材。
她在找到白漓做役使之前,因無人護佑,是八荒妖獸眼中的肥肉。
追殺,堵截,扣押,都是家常便飯。甚至有一回走投無路,被迫向東荒妖君尋求庇護。
這麼看來,她與司藥神君,還是有幾分相似的。
不過,僅僅役使受傷,就上報九天說自己遇襲,這司藥神君也不免任性了些。
荷風輕來,水面微皺。殷徽揀著藥草,不知不覺困了,倚在亭裡睡了過去。
赤芍與青黛低語兩聲,似是出去了。她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被青黛搖醒。
青黛幾分愧疚:“青青,我真是沒法了,求你幫幫忙。先前赤芍她送藥去沉霜殿,可杜仲大人卻說人沒到,讓我們再送一份去。我又得去西荒採藥,脫不開身,能否……”
殷徽端著木盒,假裝自己從未到過沉霜殿,一路磕磕碰碰,拖拖拉拉地到了大門前。
白日裡,沉霜殿更像是被花草簇擁託舉,四周雲靄翻涌,屋瓦流瀉出粼粼金光。
門口有進出的三兩仙侍,均是對一名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她深吸一口氣,微微低頭,走上前去。
“名姓。”
杜仲低頭翻著名冊,沒聽見迴應,詫異擡頭。殷徽將木盒遞到他眼前,指指自己喉嚨,示意自己無法說話。
“青黛……”杜仲看了木盒一眼,撐著額頭,將她與名冊上青黛的畫像對比一番。
見她打量自己,杜仲似是無事地擺擺手,“莫要衝撞了神上,他如今正在氣頭上,我帶你過去罷。”
雖然仙侍們都抱著覬覦窺視之心,然而司藥神君積威已久,她們送藥到沉霜殿,均是大氣不敢出,有些膽大的也只敢偷偷往上瞧一眼,將藥材放下便離開。
藥材堆得離神君足足十幾丈遠,正殿裡空蕩蕩的,唯有一套桌椅與一張錦榻,黑曜石地面溫涼光潤,散發出久遠的色澤。
桌上藥茶氤氳,書頁許久不動。明玄直直坐著,雙目微闔,眉頭緊皺。
二十六名仙侍已進來二十四個,都不是那天看到的人。
那猖狂賊子,當真是崑崙墟的仙侍?
他再次睜眼,眼神一凝,落在剛剛進來的女子身上。
剛踏入沉霜殿,殷徽便察覺神君盯著自己。她沉住氣,將藥材放在先前的藥材旁邊,轉身要走。
上座忽然開了口:“青黛?”
殷徽一愣,點了頭,不敢與他對視。
神君清淺一笑:“你不是青黛。”竟是十分篤定,“說罷,究竟是誰的役使?”
他目光下移,定在她腰間玉佩上。殷徽一僵,十分懊惱。
跟進來的杜仲不知何時堵在門口,腰間懸著與她腰間青色那枚神似的淺黃玉佩,正瞅著她蔫蔫地笑。
旁邊杜仲靠近兩步,殷徽心下一緊,連忙做出“司命”的口型。
杜仲止住腳步,詢問地看向上座。明玄盯著她,眼神晦澀不明:“我竟不知東淵去了趟東海,竟收了個役使回來。”
東淵是司命名諱,殷徽心虛地搖頭,強自無辜:我也不知爲何。
明玄眼睛微瞇,當即被氣笑了。
杜仲膽戰心驚地看著自家神君突然笑了,笑著笑著又咳了起來,趕忙上前:“神上莫要著急,左右是司命神君的役使。我這就去一封信,請司命神君過來。”
明玄本就染了風寒,火氣上來,咳得無法言語。杜仲會錯意,他卻忽然淡定,似笑非笑地點了頭。
等司命一到,她這謊就圓不下去了。
到時候怎麼收拾她,還不都是看他臉色。
他再次看向殷徽,卻稍稍一怔。
在他出神時,殷徽已經從地上藥材中揀了幾株,見他看來,指指喉嚨,又指指手中藥材。
她穿著仙侍的青灰外衣,手指白淨纖長,捧著青碧藥草,猶如盈盈瑤草,甚是養眼。
明玄沒有說話,只端起藥茶,細細啜了一口。
沉霜殿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神君的注視。殷徽跟著杜仲,只覺出了一身冷汗。
正如白漓所說,這司藥神君,並非易與之輩。
若是沒有司命役使這個名頭頂著,她今日能否走出沉霜殿,尚未可知。
相比面若冰霜的司藥神君,役使杜仲顯得親切多了。在殿內看著他亂糟糟的鬍子,亦能緩解幾分緊張。
“且送你到這兒,神君還有事吩咐我。司命神君來之前,你還是住在連波苑罷。”
她頷首致謝,忽然想起什麼,連忙攔下他。
“你說赤芍?”
說起這個名字,杜仲臉色略顯怪異。殷徽不解,卻聽他道:“赤芍怕是不能與你一起回去了。她擅自將仙藥交給凡人,犯了天條,能不能保住仙籍,還得看神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