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排大針,針眼都快趕得上獸獸的眼睛大,自然很輕鬆就把線穿過了。禽獸呼地鬆了口氣,讓我去捉些野物來,雨不大,樹下還是可以生火的。看他和師父眉來眼去,分明是有悄悄話要說,故意支開我。不讓我聽我就不聽,我對兩個老男人的悄悄話也沒什麼興趣。
捉了幾隻野兔野雞,心裡卻忽然有些七上八下,煩躁不安起來。一隻野兔奮力蹬了一下我的手腕,腕上一疼,兩隻兔子一隻雞全部逃跑,我拎著碩果僅存的一隻兔子發了會呆,胸口的痛楚越來越尖銳。身後的方向忽然暴起一道紅光,幾乎照亮了整片樹林,手一抖,最後一隻兔子也脫手逃了。
我掉頭往回跑。
樹林裡是空的,我一怔,師父從樹上輕輕飄落,他說:你師兄在上面。
我有些暈頭轉向,不曉得究竟出了什麼事,只覺得咽喉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扣住,幾乎不能呼吸。
禽獸在樹屋裡,聽見我進來,睜開眼看我,他的眼睛已經失了神采,似乎要很努力才能看清我的臉。
出了什麼事了?爲什麼我才離開一會兒,禽曾就變成這個樣子了?爲什麼師父的臉色那麼難看?爲什麼他眼裡,好像有淚?
獸獸蹲在禽獸手邊,小小的身體緊靠著他,瑟瑟發抖。
“師兄……你怎麼了?”我爬到他身邊去,湊近他,讓他看我不用那麼吃力。
禽獸笑了笑,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他還嘲笑我:“讓你去捉些野味來,怎麼這麼笨……空著手回來了?你……烤的野雞很好吃……我一個人,能吃掉整整一隻……”
我握住他的手,是涼的。他的手一向是暖的,現在卻冷得像塊冰,而且連回握我的力氣都沒有了。
淚水迅速涌上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很糟糕很糟糕,連師父都沒辦法解決。
“你究竟是怎麼了?病了嗎?”我伸手去探他的脈膊,細弱無力,像是隨時會斷掉。
禽獸想抹去我的眼淚,手卻怎麼也擡不起來,我忙拿著他的手在臉上擦了擦,冰冷的手貼上我的臉,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這幾年……你總問我到底瞞了你什麼……現在……現在你看到了……”禽獸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他的手貼在我臉上不願意拿開,我就用力捧著。
“每個人的壽命都是天定的……即使是師父,也沒有能力改變……當年他收爲徒時,就已經知道我活不過二十……二十六歲……這些年他想了很多法子,還是改變不了……我拼命修練,是因爲師父……說過,我的資質……是百年罕有的……如果我能用二十幾年的時間……修練成仙,那……那就……”
不對……不對……他騙我……他在騙我!我想到一件事情,身體一陣冰冷,幾乎抖得握不住他的手。
三年前他用兩年半的壽命換我不死,師父不知費了多大辛苦尋到那株草,延續了他半年壽命。就是說……他本來可以活到二十八歲,他用一半的壽命,換回我的命。烏雲那時候說,五年後的七夕是個好日子,現在我終於懂了,那一天是他命定的終結,卻也應該是成仙的開始……
那他,在三年前的七夕,放棄的是什麼?
我的胸口痛得幾欲裂開,淚水洶涌而出,我拼命抹掉眼淚,卻有更多的淚水涌出來,連他的臉都看不清了,只聽見他急促的喘息,而喘息聲也漸漸微弱。
“你爲什麼?爲什麼呢?”我伏在他身上,又怕壓痛了他,望著他目光漸漸渙散的眼睛。
他用盡全力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終於重新聚焦在我臉上,嘴角還帶著笑意:“哪有爲什麼……那個時候……哪裡容得我多想……你解開……解開我的前襟……有……東西……”
我忙去解他的衣襟,手指卻怎麼也不聽使喚,聽見他輕聲笑話我:“你看……看……我拿那匣大針……對了吧……你這麼笨……”
終於解開他的衣襟,衣襟裡縫著個小小的布口袋,裡面鼓起一些,裝著什麼東西。我伸手進去取出來,努力壓抑在胸腔裡的哭聲卻再也無法忍住。
那是一隻蛋殼燈,雕工繁複,刻著一男一女,還有一個老者和一隻小松鼠……
“我說我能刻……你看,我從不說謊的……”
“你騙人!”我大哭:“你說過修行者的壽命都很長,你說二年半根本就不算什麼……”
“如果……如果沒有遇到你,就算修成了仙,也不過是平平淡淡……過著和以前一樣的日子……又有……什麼樂趣……這幾年裡……你給我的快樂,比以往二十幾年……都要多……”他的目光又開始渙散,我恐懼到了極點,大聲叫著師父。
“別哭……別哭……我告訴過師父不……不要過來……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他已經看不見我,脣邊的笑意卻依然是暖的,暖得就像早晨剛剛照進樹林裡的陽光,照進我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那裡裝滿無奈悲傷酸楚和疼痛。
“小菜……”他鬆開另一隻一直緊握著的手,掌心裡有一顆鮮紅欲滴的藥丸:“這丸藥,吃下去,能忘掉很多痛苦的往事……你……”
“我不吃!我絕對不吃!”我大吼。
“咳……你這麼大聲……耳朵要被你震聾了……那你聽著……你……要記得……小菜,你要幸福……要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將來我……我轉世爲人……一定要找到你的……要幸福……一定要幸福……”他嘴脣顫抖,急於聽到我的答覆。
我咬緊了嘴脣,嚐到鹹腥的味道,用力抹了一下眼淚,我俯在他耳邊說:“你放心,我會幸福的,我西門小菜,從來就不是爲別人活的!”
“還有……獸獸……”他輕喚:“你替我……陪著小菜……要逗她……開心……”獸獸在他耳邊吱吱叫著,小臉上滿是惶恐。
他的眼睛慢慢合上了,我轉過頭在他眉心輕輕吻了吻。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擡手,緊緊擁我入懷,只是那力量逐漸消失,我貼在他胸口,卻再也聽不到一絲心跳。
我
的
師
兄
死
了
……
我在樹屋裡坐了一會,握著禽獸的手不願鬆開,聽見師父在樹下說,下來吧。
眼前一花,禽獸已經不見了。
我下了樹,看見師父站在那裡表情安祥,禽獸的身體籠在一團柔光中。
“爲師要帶你師兄去一個地方,你雖然學藝不精,頑劣任性……咳,卻總算自保有餘……”師父想讓語氣聽起來輕鬆自在些,卻勾出我更多的眼淚。
我抱住師父大哭,師父只是嘆息著輕拍我的背:“今日一別,不知幾年後再見,爲師傳你一段口訣,你牢牢記著。”
師父在我耳邊輕聲唸了一段口訣,我收起眼淚認真記在心裡。
師父說:“日後若有需要,只要念起口訣,無論師父身在何處,都能立即趕到……”
那不是成了……我眨眨眼,才一動念,就被師父敲了一下頭:“無聊時不準念!說夢話時不準念!跟人炫耀時不準念!師父不是召喚獸!”
師父帶著禽獸去得遠了,我還站在樹下。心痛到極致,會變得麻木。直到獸獸跳上來抓亂我的頭髮,一副氣極敗壞的小樣。
“好啦,我不會尋短見的,你真不像話哦,就這麼逗我開心嗎?”我一邊沒話找話地嘮叨獸獸,一邊去樹屋裡收拾東西。那隻蛋殼燈不好帶,裝在木盒裡埋在樹下,這片樹林周圍,師父加註的法力是永久的,不怕有人和野獸闖進來弄壞它。
我背起包袱往山下走,刻意繞開梨花村,那裡有太多不能碰觸的記憶。
從出生那天,我就是一個人,現在依舊是一個人,那也沒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