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去匆匆, 一晃天氣突然炎熱起來。街上昨天還是毛衣長褲，今天到處短裙飛揚，春口乍泄。卓風華這一天剛下手術檯, 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 一時沒有即刻接起。一旁的醫生看見, 笑道：“喲, 什麼人讓卓大醫生這麼爲難？你是不是偷偷在外有情況被人找上門了？”他跟卓風華同期, 關係比旁人親近些，講話也就隨便許多。這話當然爲打趣，卓風華卻不禁怔了怔。他沒有去接。

那鈴聲卻接連響個不停。這倒有點稀奇。蓮姨一向識趣, 打過一遍不通，鮮少會再繼續。這一向都沒有聯繫過。今天是怎麼了？

卓風華很快淨了手, 接起來, 一個字還沒有講, 便聽見蓮姨焦急的問：“加恩有沒有去找你？”卓風華道：“沒有?！鄙徱碳钡溃骸斑@可怎麼辦，加恩不見了。 ”

卓風華吃了一驚：“怎麼回事？”蓮姨答道：“我找不到她了, 從昨天跑出去後，到現在音訊全無。這可怎麼辦。哎喲，都怪我。”說著就哭起來：“萬一加恩出點事我可怎麼跟她媽媽交代。都怪我。風華，你快找找她，她那樣跑出去很容易出事的?！彼驙懼? 說話語無倫次, 卓風華又問了幾句, 也問不清楚, 只好勸慰她先不要著急, 等他過去再說。

當下便換過衣服，驅車到喬家。

蓮姨早在門口翹首以盼, 一見他，就迎上去。她兩隻眼睛紅紅的，說：“加恩也沒有去找你，那她還能去哪裡呢？”卓風華握住她的手，使她鎮靜些，說道：“究竟怎麼回事，您從頭慢慢說。”蓮姨也是急糊塗了，眼下見了卓風華的面，總算有了一點主心骨，在沙發上坐下，穩了穩神，方開口講起。

上次蓮姨對卓風華說過她鄉下的侄子叫她回去，她沒有答應。那頭侄媳婦預產期越來越近，侄子又打來電話催。每一回接電話，蓮姨都在臥室裡輕聲細語的接，怕加恩聽見了。昨天手機沒有電了，蓮姨在院中遛狗，遛到菜園子那一塊去了，沒有聽見客廳座機響。她侄子從平日的閒談中多少了解一些喬家的情況，知道加恩向來不大管事，這些日子尤爲如此，電話一通，便不由分說一通軟硬兼施的勸解。類似的話說過好幾次了，這一次更爲強勢，希望她趕緊做決定，最好馬上收拾東西，過兩天便來接她。聽她一徑沉默，還以爲她依舊猶豫不定，又是一通推心置腹的勸，無非強調他們纔是蓮姨的親人，現在蓮姨還守在喬家，實在不是明智之舉，那二小姐脾氣又不好相與，何苦還給自己找罪受呢。也做的夠多了，可算仁至義盡，就算現在離開，也沒人能說什麼，包括那二小姐，云云。一點也沒有預料到接電話的是加恩，一字不漏的全聽到了。

在電話裡，加恩什麼都沒有說。她面色發白的出去找蓮姨，找到了，開門見山的問她：“你要走嗎？”蓮姨不曉得怎麼回事，面上鎮定道：“走到哪裡去？”加恩道：“到你侄子那裡去啊。他剛打來電話，說過兩天就來接你。”蓮姨脫口道：“這個混小子！”

加恩臉上越發白了，問道：“你們商量多久了？”蓮姨忙道：“沒有沒有，就這兩天才說起。你放心，我不會走，我可過不慣鄉下那日子?！奔佣骼湫Φ溃骸拔曳攀颤N心，難道我還怕你走不成？你要走就儘管走。他催的緊，你還不趕緊去收拾行李—我幫你啊?！闭f完不待蓮姨反應，轉身進屋，徑直到蓮姨房間裡，把衣櫃裡的衣物呼呼啦啦取下來，又找來一隻皮箱，胡亂往裡面塞。

蓮姨見根本攔不住，心裡一口氣上來，索性說道：“反正我裡外不是人—用不著你趕，我自己走。”加恩盯著她，一陣急喘。過了一會兒，把手中東西一扔，跑到樓上去了，只聽見哐當一陣亂響，不知道砸了多少東西，蓮姨忍不住上去瞧瞧，才走到樓梯口，卻被加恩撞的一個趔趄，蓮姨哎喲一聲，穩住身形，加恩已經衝出大門，不知所蹤了。

當晚她沒有回來。手機也沒有帶出去。想找她都不知從哪裡找起。蓮姨幾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便聯繫了清琉，清琉說沒有見到加恩。聽她詫異的口氣，倒是真的沒有在她那裡，她還幫忙問了幾個同學，也是一無所獲。

蓮姨到附近幾家酒店問詢過，甚至還打給了沐揚。沐揚很關切的問怎麼回事，只聽見盧璐已在一旁叫嚷起來：“瞧瞧，要是我們住在一起，哪會找不見人？”，蓮姨敷衍了沐揚幾句，急忙掛斷了。找來找去，一點加恩的影子都沒看見。加恩沒有什麼朋友，她能去哪裡呢。蓮姨實在沒有主意了。

她抹著眼淚：“我真怕加恩一時衝動做了什麼傻事?！弊匡L華安慰道：“不至於。加恩有分寸?！鄙徱痰溃骸鞍ィ褪沁@樣，越難過越倔強。這時候說不定躲在哪裡獨自偷偷傷心呢?！弊匡L華默然。

蓮姨接著道：“都怪福林不好，我早交待過他不要打座機?！备Ａ质撬蹲拥拿?。又說：“我也不好，一時大意忘記充電，更不該跟她置氣。明知她是捨不得我走?！彼茏载?，“加恩要萬一出點什麼事，我該怎麼跟沐青交待呢。”沐青幫她把後半生的生活盡心考慮周全了，她卻連加恩都看不好的話，真是說不過去。她眼下沒有別的辦法，唯有指望卓風華，對他道：“風華，無論如何，你幫幫忙，把加恩找回來。”卓風華道：“這是自然。您在家中等著消息?！鄙徱谭畔乱话胄模匡L華勸她去躺一躺，她一夜未睡，又是心力交瘁，也就沒堅持，回臥室去休息了。

隨後卓風華到加恩房間裡看了一看。地上一片狼藉。蓮姨忙著尋人，沒有顧上收拾，也就沒有注意到，沐青的骨灰盒也不見了。想一想便知，一定是加恩帶著她一同離開了。她自然不會這樣子去投奔別人。

一隻紅色的小包在一堆雜物裡露出一端來。那是加恩今年新購的。上次她去醫院裡找卓風華時，他見她背過。他打開它翻了翻。車鑰匙，錢包，都在裡面。她什麼都沒有帶走。除了骨灰盒。

帶著一隻骨灰盒，身無分文，能去哪裡呢。

再怎麼無頭緒，還是要出去找一找。卓風華開車在附近幾條道上兜圈子。大街上車水馬龍，比肩接踵。從來沒有見哪一天街道上冷清過。平常不覺得，有時候說不定就在路上偶遇一個熟人，而現在真要尋一個人了，卻是茫茫人海，無比的艱難。

也許加恩一氣之下去了很遠的地方，她若想做一件事，總能想到辦法的。真的遠走了，會不會從此不再回來，再不用相見。那樣的話，他的苦惱也便能隨之消失了。他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性格中還藏著這樣懦弱的一面。他也確實沒有這般苦惱過了。推己及人，加恩是不是也跟他一樣呢。自從上次的捆綁之事以後，他跟她事實上沒有過一次真正的獨處。現在突然想起那夜的情境，當時無比震撼，還有其他種種情緒，眼下卻只有仿若夢境一般的感覺。不知道加恩心境是否變化，她也有一點避著他。這段時間她從未主動聯繫過他一次，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時刻目光纏繞著他。對她母親的悲傷是一方面，但他能察覺到，她在避著他。避著也好。他們都需要一些時間。她大可以在喬家那個世界裡冷靜冷靜。殊不知突發了這一出。

她到底去哪裡了呢。

太陽落到遠方的天邊了，天色逐漸暗下來。街上的人越來越多，熙熙攘攘的，好似過節一樣。卓風華的車子在馬路上徘徊。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戴著耳機，擦著他的車子穿行，若不是卓風華剎車踩的及時，差一點撞到她。他狠狠按了一下喇叭，女孩受到驚嚇，轉頭剜了他一眼，又馬上回頭匆匆跑向街對面?？礃幼邮羌敝ペs公交車。對面那裡有個公交站，停了好幾輛公交，乘客上上下下。現在正是下班的時候，人們趕著回家去。

卓風華突然間心念一動。在下一個路口，立刻掉頭往家中駛去。他該早一點想到的。

回到家中，天已完全黑下來。走道上的燈溫和的照著他歸家的腳步。用鑰匙開門的一瞬，便能確定屋中有人。人找到了，是可以鬆一口氣了。卻不知爲何，好像不能立刻進去面對。卓風華把鑰匙拔下來，靠在牆壁上，抽了一支菸。他不大抽菸，除非偶爾實在累了乏了。那白色的煙霧淼淼升向半空。十分像一條無形的紐帶。

火光燃到底的時候，卓風華將它丟在地上，碾滅了。終於下定決心，開門，進到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