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流言蜚語,還有各色目光,陳沐青都含笑相對,使人根本想不到她並不是故作神秘,而是對於女兒身世來歷的故事,她其實(shí)想永遠(yuǎn)遺忘。
沐青在妙齡的大學(xué)時期生下加恩。在她那個年代,絕對稱得上一件轟動新聞。她那時倒是義無反顧的,因爲(wèi)有一個男人的柔情蜜意做支撐。男人是個富二代,承諾等她畢業(yè)便娶她爲(wèi)妻。沐青被學(xué)校開除後就去外面租了房子,每日手忙腳亂學(xué)著撫育幼兒,以及翹首以盼男人兌現(xiàn)承諾。然而隨著時日一天天過去,照顧嬰兒的手法越來越嫺熟,而富二代卻越來越難以見到,終於有一天,他完全的失去蹤跡。
當(dāng)奶粉和房租都無以爲(wèi)繼時,沐青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遇到了渣男。她只好抱著加恩回家。她沒有勇氣在光明的白日裡現(xiàn)身,直到凌晨纔敢敲響家門。
她爸媽讓她進(jìn)門了,站在客廳中央黑著臉問她:“你還有臉回來?”沐青打開懷中的包被,露出嬰兒白嫩的臉頰,“爸,媽,孩子是無辜的。”加恩睡的正沉,在夢中露出甜美的笑容。不過卻不能打動她外公外婆的心。
沐青爸一聲冷笑,“你做出這種不知羞恥的事時可曾想過我們也會被無辜連累?我們現(xiàn)在都不敢出門見人。”這時臥室裡走出沐青的弟弟來,他比木青小了許多歲,屬於沐青父母的晚來子,他看到沐青很高興,正要撲過去,卻被他媽媽一把拉住。他便站在原地疑惑的看著幾個親人面目各異。他發(fā)現(xiàn)了加恩,就問:“她是誰?”然後說:“幼兒園的朋友說我當(dāng)舅舅了,姐姐,我是她的舅舅麼?”沐青不知道如何答。他爸爸面冷如鐵,“你自己看看,不僅害的我們丟盡臉面,連沐揚(yáng)都要被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樣下去,多傷害他自尊……你難道想毀掉你弟弟嗎?”她媽媽一聽到關(guān)於沐揚(yáng)的事,馬上在一旁幫腔,幾乎是如避瘟疫般的,“哎喲,求求你,別回來害你弟弟,你只有這麼一個弟弟呀。”他們也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沐青抱著加恩坐在樓下黑漆漆的花壇裡看到家裡的燈一盞盞滅掉,她心裡一陣寒冷和恐慌。摸摸口袋,只有幾個鋼蹦兒。她實(shí)在不知該往哪裡去。也不知坐了多久,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黑暗中走來。
那是沐揚(yáng),穿著睡衣和拖鞋,站在她面前問道:“姐姐,你要去哪裡?”沐青茫然的看著他,聽他又問:“爸爸媽媽不讓你回家,你也不能坐在這裡呀,晚上有蚊子還有壞人。你去找個酒店睡覺嘛。”沐青說:“我沒有錢.我現(xiàn)在比乞丐還窮。”
沐揚(yáng)歪頭想了想,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紅色紙幣,往她面前一送,“給你。我不去夏令營了。”沐青沒有接,只是問他:“你爲(wèi)什麼要給我?”沐揚(yáng)就答:“你是我姐姐啊。幼兒園的老師說,這世上最親的就是父母和兄弟姐妹了,要相互幫助的。”他看他不接,就執(zhí)著的一直舉著胖胖的胳膊,然後驚慌起來:“姐姐,你怎麼哭了?”他不明白她爲(wèi)什麼突然間那麼傷心起來,試圖努力安慰她,“你別哭了,等明天爸爸媽媽生氣完了,他們就會原諒你,然後叫你回家的。”沐青知道她的父母永遠(yuǎn)不會再叫她回家。在這個世上,她只有加恩了。
沐青靠著沐揚(yáng)給予的那幾百塊離開故地,在異鄉(xiāng)慢慢生活下來。有時候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歲月,都不知怎麼熬過來的。
而加恩就那樣一天天成長起來。
幸福的時光好像總是過的很快,而艱難的日子就顯得特別特別漫長。
沐青工作的時候,加恩就在她腳旁匍匐爬行,再大一點(diǎn),便晃晃悠悠到店門外玩耍。儘管已經(jīng)算省事了,沐青還是覺得她長的太慢。她真恨不得她能一夜長大,這樣她就能脫離苦海一身輕了。可有時候又不免感到深深的恐慌,如果就這樣把一輩子過完了,又多麼可怕。所以有那麼幾年,沐青變成一個脾氣暴躁,眼神焦灼的女人。
大概加恩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然問沐青:“我爸爸呢?”沐青知道早晚逃不過這個問題,只是沒想到這樣早,就敷衍的答:“你沒有爸爸。”加恩看了她一會兒,好像在揣測,然後說:“你騙人。人人都有爸爸。”沐青垂著眼瞼說:“你沒有。所以你乖一點(diǎn),不要在外面惹事,沒有人能保護(hù)你。”她說完就轉(zhuǎn)過身睡去了。加恩推著她肩膀問:“你騙人。我肯定有爸爸。他在哪裡?”她一直不依不饒,追著問了幾遍,最後問的沐青煩了,對她吼道:“你問這些做什麼?還讓不讓我睡覺?”
加恩睜大眼睛看著她,然後低下頭去,也沒有說什麼,但沐青知道她大概被傷到了。有那麼一瞬,沐青心裡涌起愧疚。對於加恩,她確實(shí)缺乏耐心,照料的也不夠細(xì)緻。可她實(shí)在顧不過來。她沒有大學(xué)畢業(yè)證,又獨(dú)自帶著一個小孩子,能做的工作有限的可憐。待遇自然好不到哪裡去,勞動強(qiáng)度卻非常大。一天天下來,疲累不堪。哪裡還有多餘精力好好關(guān)照加恩以及自己呢。她心中有個麻木的概念:能活下去就行,順利平安的活下去就行。
也許這種信念無形中傳遞了出去,被加恩感知到了。越長大,越來越像個野孩子。
她那個性格也不知道隨了誰。安靜的時候可以一個人蹲在樹下紋絲不動的看半天螞蟻搬家,淘氣的時候卻是無法無天。沐青帶她在一個城中村暫時安定下來。那裡魚龍混雜,什麼樣的人都有。擁擠逼仄的巷子裡每日都穿梭著被曬的黑不溜秋的孩子。他們有時候在一起玩耍,有時候在一起打架。
加恩剛開始去的時候還能與他們相安無事,後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突然水火不相容起來。那一次,她跟幾個人一起推搡起來,她畢竟年紀(jì)小些,又初來乍到,形單影隻的,就吃了虧,摔在地上好幾次,最後氣呼呼的回到家中。
沐青正在洗牀單,看到她髒兮兮的回來,衣服跟褲子都被扯破好幾個地方,不由皺眉:“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了?”加恩叫道:“媽媽,我被人打了。”沐青問道:“誰打的。”加恩答道:“對面樓棟的小虎,還有小杰和甜甜。”沐青眉頭皺的更深:“他們爲(wèi)什麼要打你?”加恩就揚(yáng)起眉毛:“他們問我爲(wèi)什麼跟你姓,叫陳加恩。而不是王加恩李加恩。“她已經(jīng)懂得那是嘲笑,還想把後來一些更過分的內(nèi)容講給沐青聽,卻被沐青的電話鈴聲掩蓋過去。
沐青看了她一眼,然後接起電話,面上不由浮現(xiàn)幾分緊張。加恩站在一旁,看到她一會兒問道:“小虎有沒有事?哦,沒事就好。”她低著頭,用手順了順耳邊毛躁的頭髮,像要撫平心裡的不堪一樣,面上卻始終勉強(qiáng)笑著:“小孩子家打打鬧鬧的,難免失了分寸。我回頭會管教好加恩的,張老闆你放心。”又說了好幾句類似的話語,那頭才掛了電話。
沐青啪的扔了手機(jī),回頭見加恩還站在原地瞪著眼睛看著她,就一陣煩躁。這時加恩卻說:“他們纔沒有事。媽媽,不要對他們道歉。你帶我去找他們算賬!。”沐青問:“算了賬,薪水還要不要?明天又去哪裡找新工作?”
加恩叫道:“可是他們欺負(fù)我。”她說著便擼起袖子:“你看,這裡都紫了。”沐青撫摸著那條小胳膊上青青紫紫的傷痕,靜默不語,半響後才說:“晚上給你塗點(diǎn)紫藥水就好了。”又說:“你不要去惹他們,如果他們嘲笑你,你便不要理他們。叫他們?nèi)フf好了,又不會少塊肉。我們現(xiàn)在日子稍微好些了,等媽媽存夠一些積蓄後,就帶你去好一點(diǎn)的地方住,上好一點(diǎn)的學(xué)校,好不好?”加恩卻追問:“那他們再打我怎麼辦?就送給他們打嗎?我不要!媽媽,你把爸爸找回來,讓他替我報仇!”
沐青聽她又提起那個男人,就沉下臉來:“有完沒完?!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提,你給我安分些不要惹事。”加恩卻倔強(qiáng)的叫道:“爲(wèi)什麼不能提?如果他在,肯定不會讓我被人欺負(fù)。你爲(wèi)什麼不把他找回來?”沐青也大聲道:“你是嫌我沒有用,不能護(hù)你周全了?”她想到自己含辛茹苦把她養(yǎng)這麼大,現(xiàn)在卻來責(zé)怪她,不由氣的狠了,就脫口道:“他死了,早死了。你別指望他!”屋裡只聽見兩人喘氣的聲音,然後是加恩恨恨的稚嫩嗓音:“陳沐青,我討厭你!”
其實(shí)沐青何嘗不討厭自己。當(dāng)姑娘時的驕傲與意氣風(fēng)華都被生活磨礪的變了色。她從未這樣低聲下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