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人與人的悲喜並不相通。
楊錦文回到站臺,並沒有等趙建新的公交車。
而是隨便坐了一輛車,返回城裡。
時間還早,不過他也沒地方去,只好先回單位。
貓子還沒回來,他睡了一覺之後,已經是下午三點。
天氣冷的嚇人,安南市在秦嶺以南,家家戶戶並沒有加裝暖氣,冬天只能靠多穿衣服來保暖。
楊錦文起牀後,從車棚裡選了一輛自行車。
這些自行車都是巡邏隊送來的,都是一些無主的贓車,也找不到失主。
於是汪大全就選了幾輛好的,放在分局的車棚裡,誰想騎就騎。
楊錦文和貓子的自行車,七月份的時候,在衛校派出所門口被偷了,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現在騎在誰的屁股下面。
楊錦文把所有衣服都穿上,戴著溫玲送的皮手套,冒著嚴寒,蹬著自行車回家。
所謂的家,便是安南鋼鐵廠的職工樓。
但眼下,這家裡就他一個人。
楊大川三代單傳,到了楊錦文,那就是第四代單傳,城裡也沒啥親戚,過世母親那邊,同樣如此。
也就是說,在安南市,楊錦文就是孤家寡人。
同學倒是有一大堆,但都是各走各的路,也不常聯繫。
鋼鐵廠現在被下崗弄的一地雞毛,楊錦文也不好去串串門。
到了家樓下,他把衣服豎起來,噔噔的上樓,掏出鑰匙開門,進屋之後,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再一擡頭,楊錦文整張臉都僵住了。
“爸?”
楊大川坐在沙發上,叼著煙,正一臉驕傲的盯著他。
“不是……”
楊錦文覺得自己眼花了,他眨了眨眼。
楊大川咂咂嘴:“不是我,還能有誰在這屋裡啊。”
“不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又不提前打個電話?”
楊錦文一臉懵,他往沙發上一瞧,沙發上放著一個行李箱,箱子裡全是嶄新的百元大鈔,一捆一捆壘的整整齊齊。
楊大川把手裡的錢往箱子裡一丟:“剛好你回來,省得我去單位找你了。”
“你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楊錦文立馬警覺起來,他再一看楊大川,筆挺的藍色西裝,白色西褲,頭髮豎的油光水滑。
再加上這麼多錢,這妥妥的最大嫌疑人。
楊大川站起身,一臉笑嘻嘻:“怎麼樣?你爸這趟南下,牛不牛逼?”
“你到底在深市幹啥了?當悍匪了?還是詐騙了?”
楊大川皺眉:“不是給你說了嗎?倒騰電視機,大賺了好幾筆啊,媽的,深市的錢是真的好賺,我本來不想回來的,架不住蔣紅,他非要先回來一趟。”
楊錦文一臉狐疑:“真的?”
“老爸還能騙你?”
楊錦文側過身,指著母親遺像:“在我媽面前發誓。”
他定睛一瞧,母親遺像前的銅爐,插著三支線香,剛點上一會兒,只燒了小拇指這麼長,煙霧寥寥的。
很明顯,楊大川也是剛回來,他沒忘記給去世的亡妻上香。
“好,我發誓。”
楊大川撇撇嘴,走到亡妻的遺像前,雙手合十。
“梅娟啊,兒子不信我,以爲我幹了違法犯罪的事情。
我在你跟前起誓,我楊大川絕對沒幹傷天害理的事情,那一箱子錢,都是我和蔣紅做貿易賺來的,我問心無愧。”
說完,楊大川拿起桌面上的木錘子,敲了一下遺像前的磬。
“鐺!”
“小文啊,該你了,給你媽上香。我回來一瞧,這屋子多久沒住人了?你媽的遺像都是灰塵,你也不知道回來擦一擦。”
楊錦文擡頭一瞧,母親的遺像確實是有擦拭過的痕跡。
他走到遺像前,抽出三支線香,點燃後,拜了三拜,插進香爐裡,然後也用木槌敲了一下磬。
“鐺!”
“媽,我工作忙,對不住,我爸說的那些,你一定得記住了,他要是敢違法,你就收了他。”
楊大川一臉的難受:“不是,你就不能想我的好?當初,不是你讓我南下的嗎?咱爺倆爲了賺大錢,還商量了一夜呢,不都是你在忽悠我嗎?
好嘛,現在賺著錢了,你又懷疑我犯罪,這是親兒子嗎?”
楊大川看向亡妻的遺像,叫苦道:“梅娟啊,你看看那咱們兒子,我辛辛苦苦把他帶大,他就這麼看他老子的。”
“行了,行了。”楊錦文吼道:“說說裡這些錢怎麼賺的?生意做到哪種程度了?”
楊大川‘嘿’了一聲,指著錢箱子:“你先猜,你老爸這箱子裡到底有多少錢?”
“用得著猜嗎?一百萬。”
“不是,你眼那麼尖?”
楊錦文聳了聳肩,心裡腹誹,前世收繳毒資的時候,他一看,大概就能猜出數目來。
當即,楊大川把他和蔣紅在深市怎麼做生意,怎麼操盤,怎麼成立貿易公司都說了一遍。
路子還是按照楊錦文的路子,沒多大出入,但是呢,楊大川話語裡提到了一個女人。
我靠,還是靠女人撈的第一桶金。
楊大川扔給兒子一支菸:“這點錢對於安南鋼鐵廠來說,還是杯水車薪啊,本來是打算存在銀行的,不過時間來不及。
我和蔣紅是跟著兩車貨回來的,媽的,路上太危險了,遭遇好幾撥村匪路霸。蔣紅那把槍一直帶在身上的,拿出了好幾回。”
楊錦文問道:“那你打算今後怎麼辦?”
“今兒晚上就要走,深市那邊還有很多事情呢。”
“那你回來是幹啥的呢?”
“我在那邊老是睡不好,還夢遊,半夜醒來到處找你媽的遺像,一直沒睡個好覺。
我琢磨著,把你媽遺像帶過去,就放在我臥室裡,我也能看看她。”
楊錦文看向母親的遺像,那是她年輕時候的黑白照片。
要說容貌,楊大川那些個‘女朋友’完全比不上她。 而且,楊錦文小時候聽爺爺奶奶說過,母親在楊大川最困難的時候跟了他,艱苦樸素過一陣子。
她從來沒有說過楊大川一句不好,半點抱怨都沒有,只是笑,再艱苦再困難,她都笑。
楊大川不是一個脾氣好的人,但只要看見她笑,他的怒火和壓力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也一直在楊錦文耳朵前唸叨著,哪怕他母親罵過他一次,或者是背地裡說過一句他不好,他也不會守身如玉到現在。
楊大川對髮妻念念不忘。
楊錦文同樣是對母親念念不忘。
兩個男人坐在餐椅裡,隔著飯桌,互相點了一支菸,沉默了片刻後。
楊大川問道:“你工作咋樣?”
“挺好的。”
“挺好的是多好?”
“就那樣。”
楊大川看看兒子的臉,又看了看他穿的衣服,罵道:“這麼冷的天,你毛衣都沒穿?就穿兩件外套?”
“我就是回來拿衣服的,我媽以前給我織的毛衣,放哪裡了?”
“櫃子裡,跟我的放在一起的。
要是覺得毛衣穿不下了,你穿我的,我爺倆身高差不多,你媽過世前忙活了大半年,織了二十件毛衣,你十件,我十件,到最後,她拿毛衣針那兩隻手,全是凍瘡。”
楊錦文垂下頭來:“媽是冬天去世的嘛。”
“80年12月20日,就是今天。”
“嗯。”楊錦文哽咽了一聲。
隨後,他抹了抹眼角,擡起頭來,清了清喉嚨,問道:“你剛說,今天晚上就要急著走?”
“是。”
“那這些錢呢。”
“一會兒你跟我出去一趟,存你的名下。”
“不去看爺爺奶奶了?”
“過年再回來看他們,貿然回去,他們也不放心。”
“我去收拾東西。”楊錦文站起身,開始打包冬天的衣服,準備拿回單位。
楊大川喊道:“喂,你毛衣放我屋裡的。”
“你幫我拿出來。”
“臭小子。”楊大川笑了笑。
進了房間後,爺倆都開始鼓搗。
楊錦文提著一個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
他出來後,看見楊大川站在牀前,雙手捧著一件棕色毛衣,把臉埋在毛衣裡,毛衣裡傳出低沉的抽泣聲。
楊錦文看到這一幕,默默退了出來。
隨後,父子倆提著三隻行李箱,鬼鬼祟祟的下樓。
楊大川害怕被鋼鐵廠的職工看見,免得被人說三道四。幸好下午這陣,院子裡沒人。
他們先把箱子裡的錢存進了銀行,以楊錦文的名義。
銀行經理是熟人,沒走多少程序。
接著,蔣紅就開車過來了,楊錦文和他寒暄一陣後,隨後望著他們離去。
楊錦文看著漫天的雪花,天氣預報說,過了安南市,是沒有下雪的。
他揣好百萬存單,騎著自行車,返回單位。
在宿舍裡拾掇了一番,他穿著母親織的棕色毛衣,戴著溫玲送的皮手套,蹬著自行車,去往安南大飯店。
進門之後,照樣是楊大川的老情人接待,楊錦文問到包廂號之後,走上樓。
服務員一推開門,楊錦文看見裡面的情景,頓時嚇了一跳。
包廂裡,三張桌子,坐著幾十個人。
除了溫玲一家子,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
其中,還有育林路派出所的副所長溫劍,他是見過的。
滿屋子的人,好奇的盯著楊錦文,讓他渾身不自在,心臟砰砰直跳。
溫玲趕緊跑來招呼:“外面冷吧?來,我給你介紹。”
楊錦文笑著點頭,挨個打招呼。
輪到溫墨的時候,這老支隊長看了看他戴的手套,臉色一下就蔫了。
不就破案了嗎?出了家賊了這是。
“坐,就坐窗戶前,今天下雪,咱們吃銅爐火鍋,一邊看雪,一邊吃火鍋,暖和。”溫玲的母親熱情的招呼道。
打一進屋,楊錦文的身高和相貌立即就把她吸引住了。
至於家庭工作,那早先就已經瞭解過的。
楊錦文坐下來後,看了看窗戶外面。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對面街道上,一個穿著藍色西裝的中年男人,站在雪裡,望向安南大飯店二樓的窗戶。
楊大川深吸一口氣,瀟灑的抽出一支菸,點燃後,打開車門,鑽進副駕駛,對蔣紅喊道:“老蔣,咱們走吧。”
蔣紅嘆了一口氣:“這還沒走,我就想我孩子老婆了,真不願意再跟你南下。
對了,那個市局的溫支隊給你打過電話,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怎麼不進去?”
“進去幹啥?給兒子添麻煩。”
“小楊沒和你說這個事?”
楊大川笑了笑:“沒說。”
“爲啥啊?”蔣紅把車開了起來:“你倆父子的關係也不是不好。”
“這孩子從小就很敏感,很會看人臉色,他要是有女朋友,結婚成家了,他怕我不再盡父親的責任,怕我越走越偏,怕我再也沒有了羈絆。他是在爲我著想。”
蔣紅撇撇嘴:“你們倆父子啊,走了。”
楊大川看向車窗外的漫天飛舞的雪花,沉吟道:“走吧,向前走,別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