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杭州城內。
這是隆冬裡最冷的幾天,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整天。城中一處小院院門緊閉,若不是門環上沒鎖, 便要讓人以爲院主人外出遠遊不曾回家。但實際上, 街里街坊的都知道小院的主人不是未歸, 而是常年隱在那巴掌大小的地方, 大概是要做什麼居士。
小院裡的積雪無人清掃, 堆了有一尺來高。幾個清晰的鞋印印在積雪上,方向是朝著屋裡頭的。門前一個披著牙色繡梅披風的年輕人收了傘,伸手輕輕推開了一條門縫, 一個側身靈活地鑽了進去。
他進了屋,將油紙傘立在門旁, 又拿手探了探門縫, 確信真的沒有露風, 才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隨手掛在門前的一道屏風上。
這屋中倒是溫暖的很, 火盆裡的炭塊上又扔了幾根枯樹枝,燒得偶爾發出“比吧”的聲音。他在那道屏風前稍稍站了一會兒,活動活動有些僵硬的手腳,輕手輕腳地繞過屏風。
屏風後是一張雕花木牀,牀上一個年輕女子背對他斜臥著, 一頭青絲從錦被裡鑽了出來, 凌亂地散在被面上。
“雲霽?”我正睡得迷迷糊糊, 忽然聽見周圍有細小的聲響, 在被窩轉了個身, 看見雲霽站在房中微微彎了彎脣角。
他走過來,坐在我牀邊將我扶了起來, 伸手扯過個枕頭塞在我身後,讓我舒服地靠著:“阿凌,你可感覺好些了?”
我點頭,喉嚨隱隱有些發癢,咳了幾聲道:“好多了。”
“倒是你,堂堂唐門掌門正事兒做,哪有天天往杭州跑的道理?”
雲霽眼中笑意不減,嘴裡帶了抱怨的口氣,責怪道:“誰讓某人好好的唐門不住,非要千里迢迢搬到這地方來?我這廂也便只好兩頭跑了。”
我被他堵了句話,也不知回他什麼好,便閉了嘴不說話,眼角餘光正好瞥見一抹鮮亮的牙色,愣愣地看了一會兒。那正是雲霽掛在屏風上的外披,只見上頭繡了枝遒勁的老梅,枝上梅花正盛,遠遠看去一片豔紅。梅花且開且落,片片花瓣在風雪之中飛舞,隱隱竟覺滿室梅香,沁人心脾。
“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後多。”不知何時,雲霽變戲法似地從袖中拿出幾枝紅梅,在我面前晃了幾晃,“方纔我在城外見著株野梅樹,就隨手摺了幾枝過來。你聞聞,這野花可是比家花香?”
我回過神來,接過紅梅放在鼻前聞了聞,那梅香果然更濃了一些,玩笑道:“果然香上許多。城外獨那一株梅樹,前些年都不曾開。此前我還想它怕是要枯死了,沒想到今年卻破天荒地開了花。”
“這不就是枯木逢春?”雲霽臉上有了些喜色,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阿凌,你這些年傷病纏身,直到今年初秋纔好了些。只要你安心養病,到了明年春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我看著他期待的目光,笑道:“這點小傷算什麼,早好了個乾淨了。我不過是這些年忙慘了,想多閒散幾日,你們就以爲我要死了?”
雲霽正要說話,就聽院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有人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衝屋裡吆喝:“盟主!”
此盟主倒不是什麼武林盟主,而是十三盟的盟主。聽聲音是經常來我這處的十四,也不知道現在急匆匆地找雲霽有什麼事。雲霽向我說了聲,便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我靠在牀頭,看著屏風上的外披,不由想起遠在西北的青城山。整整五年了,自從思過崖跳下來,我有三年的時間是在唐門度過的。那三年在我的記憶中,就像迷迷糊糊地一場夢,許多事情在我腦海中一遍遍回放,也不知道如此這般放了多少次,我終於從昏迷中醒來,執意搬到杭州又養了兩年。
這兩年來,雲霽時常來看我,我不問,他便也絕口不提江湖上的事。因而我過得倒還算閒適,整日地待在院子裡,彷彿又回到了年幼時在南宮逸私塾裡的時光。
那時,我還在南宮逸的私塾裡讀書,少時不知珍惜,自是成日遊手好閒不提。某一日也是酷寒之時,南宮逸正在牆上掛的紙上寫對子,上聯是“雨淋青松鬆更青”,下聯則是“雪打紅梅梅更紅”。
南宮老頭大筆揮完,撫著山羊鬍子自得非常,也不知謙虛爲何物,直道唯缺一道橫批自己這對子便絕了。座上諸生皆滿懷期待地看著他,想要看他究竟能能出什麼足以觀瞻的絕句來,奈何那老頭在原地磨了半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當時我正在後排睡得天昏地暗,甫一醒來就見衆人臉上盡是江郎才盡之色,再一看那對子,心中靈光乍現,立即脫口而出:“凌不凋!”
衆人聞聲皆是一噎,紛紛表示甘拜下風。於是那講堂裡直到現在還掛著那一副對子,“凌不凋”三個字端端正正地懸在高堂之上,使我每每觀之都徒生出滿腔自豪之情。
想到這裡,我的眼前再次出現一個穿著白色長衫的身影。當年在西嶺鎮上,我替謝嵐買了那兩件長衫,在上面匆匆各繡了松柏和梅花,其餘何嘗又不是取此處的意思呢?
我希望他將那兩身衣服時時穿在身上,那就相當於他將阿凌時時帶在身邊。以後莫論誰看到他身上的衣服,都會知道這是凌不凋的記號,誰也都會知道謝嵐是阿凌的。
現在想來,彼時我毅然決然地從思過崖上跳下來,也不過是一場豪賭。當年我在崖頂自廢武功,又差點摔了個粉身碎骨,全身上下傷痕累累的,所幸還沒倒黴到和江亭月一樣破相。謝嵐送我的霜月劍早我一步離開,如今早已找不到蹤影,可真的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現在我廢人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癆病似地整日地可咳,怕是連劍都提不動了吧。
我正感慨著,就聽門又“吱呀”一聲開了。雲霽從屏風後走出來,從屋外帶來了混身的寒意。這時,院外街上傳來一連串爆竹聲,爲這寂靜的雪夜添了幾分喜慶。
我看著雲霽,驚訝地問:“今晚就是除夕了?”
雲霽微笑:“是啊,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我聞言從牀上扯了件厚實的襖子穿了就要下牀:“那你扶我去街上看看。”
雲霽皺著眉頭,看我執拗的樣子,嘆氣道:“也好,悶得也委實久了。”
我穿戴好了出了門,雲霽將他那件外披往我肩上一披,牢牢裹住了,又撐了傘帶我走出那兩年未出的院門。
雪還在下著,但已經小了許多。街上有些孩童來回跑著,身後跟著的大人又是急又是無奈地喊著“慢些”。眼看著那羣孩子被大人們扯回來,這回總算安份了些,待在原地點花燈,嘴裡還唱著些什麼。
“雲霽,你可聽見他們唱的是什麼了?”我近些年耳力退得不是一點半點,只有問身邊的雲霽。
雲霽道:“不過是一首不知道誰做的詩,三年前上元節時奪了杭州詩會的魁首,大概是這幾句:昔有少年客,鐵劍驚游龍。煜煜長身立,簌簌衣生風。若得美郎君,妾身相交付。甘願上元夜,花燈辭玉樹。”
我乍聽是這首詩,眼中不由一熱,險些流下淚來。轉而長吸了口氣,壓下了淚意,轉身對雲霽道:“看夠了,回去吧。”
多少年了,又聽到當年愛慕極深時寫下的這首詩。由我筆下傳出後世人只記得後半首,至於完整的一首——五年前我曾見於上清宮暗格裡的藍皮書上。
也不知道過了這個冬天,這一切又會不會是山水有相逢,春風入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