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鳳盈身子不適,需要好生調理,原定的行程被耽擱,在濟城一待就是三日,轉眼入了年關。
濟城內,萬梅竟放,百院飄香,紅牆綠瓦間點綴著星星點燈的紅、白色,瞧著很是喜人。
一年之中,唯有元旦這日是消了男女大防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都可以隨意出入廟會,甚至是花前月下,吟詩作對也未有不妥,反倒會被讚一句才子佳人。但這是在洛陽纔有的景象,濟城也有廟會,卻沒有洛陽那般熱鬧,幾乎是乏人問津,只有熟絡的人相互串門,擺個年,一天也就這麼過去了。
到了晚上,便是稀稀拉拉的煙花,不時響起的炸裂聲非但沒有喜氣,反倒有些惱人。
“誰家在弄那些個惱人的聲響?”鳳盈半支著身子從榻上起來,一睜眼便見冷老大坐在離她不遠的紅木椅上。
“你若是不喜,我便叫人清去!”冷老大面色是說不出的奇怪,打了個響指,而後正色看著她。
鳳盈心知他派人去滅那些煙花,也不多問,再次軟軟地枕回榻上,頗爲無力道:“我渴了,你去倒些水來!”
她語氣不算客氣,卻也沒使喚的意味,冷老大眸光閃了閃,靜坐不動。
斜睨他一眼,鳳盈實在渴得厲害,但又無力翻動,只好將被子一卷,就這麼扭身睡去。
平穩的呼吸聲傳來,她狀似睡得毫無防備,可他曉得,此刻的她清醒無比,因爲她並不信任他。
不信任?他們之間竟連信任都沒有了?冷老大扯了扯脣角,笑得有些慘淡。
鳳盈窩在被子裡,倦意驅散不去,可背後又有這麼一尊大佛,她如何能夠安穩。
良久,側臥的身子有些發麻,她稍稍挪動了下,只覺胳膊上傳來一陣刺痛。
將錦被往上一扯,將腦袋蓋住,藉著被子縫隙中傳來的微光,她撩起袖子一瞧,胳膊上竟脫了一大層皮。
那皮顏色暗灰,儼然是毒素累積到一定程度所致,而脫皮之處的肌膚薄嫩,因著她方纔挪動的動作留下一片紅痕。
怎麼會突然脫皮呢?她細心地四下查看身體各處,驚覺有許多地方出現不同程度的脫皮,肌膚黑白交錯,看起來分外可怖。
流黑血,蛻黑皮,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呢?
“谷蘭!”整理好衣裳,她緩緩坐起,低喚了聲。
“……”除卻細微的風聲,外頭沒有一絲迴應。
“侯谷蘭在廂房內查醫書,遊宏圖去買……”
“啪!”他一面說話一面將目光投到她臉上,話音未落,閒置手中的茶盞重重跌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濺起的茶水在他的白衣上留下黃漬。
“你的臉……”冷老大錯愕地看著她,只見她原先光潔無暇的肌膚變得暗黑,面上有一小塊黑皮搖搖欲墜,露出粉嫩的一小處,原本失血蒼白的朱脣亦呈黑紫之色。
“恩?”在他愕然的目光中,鳳盈擡手摸上自己的臉,在觸及那黑皮後扯下,隨手一丟,渾不在意道:“冷老大打算在此待到何時?”
“到你傷好之日!”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冷老大淡淡道。
“冷老大乃血煞盟第一殺手,難道平日就無要事可做嗎?”她極度厭煩有人擅闖她的房間,尤其對方還是她厭惡之人。
“冷某正在做事!”他一副收錢辦事的模樣,偏偏眸光不似他語氣般淡然。
他眼中有太多壓抑不了的情愫,憤怒,擔憂,焦灼……全是爲了一人。
“本小姐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出去!”隨手扒下束髮銀簪,周身殺氣浮動。
她現下雖然身子虛弱,但倘若動氣手來,輸贏未定。
“鳳小姐!”冷老大並未有起身的打算。
他以爲他了解她她性子清冷,爲人又聰明冷靜,不會再敵強我弱的時候輕易動手。可他終究是失算了,銀簪直直刺來,帶著一股子狠戾之氣,竟是攻向要害。
冷老大偏身躲過,她三千青絲於旋身時拂過他的面頰,堪堪觸及,在他面上留下兩道血痕。
足尖點地,穩穩落下,鳳盈冷眼睨著他,薄脣微啓,不帶一絲溫度道:“冷公子做事之前最好先弄清自己的立場和身份,如此越逾之舉,本小姐不想再見第二次。”
“……”暈眩感襲來,冷老大強穩住身形,大掌上青筋凸起,面目有些猙獰。
冷冷睨了他一眼,鳳盈昂首闊步走出廂房,若不是她肌膚變了顏色,她的風發意氣簡直叫人看不出她此時身子虛弱。
“噗!”鮮血自口中噴出,冷老大捂著傷處,只覺灼熱無比,再低頭一瞧,嘔出的血帶著淡淡的黑色,像是中了毒般。
“小姐內毒外溢,你們可千萬得小心點!”侯谷蘭的提醒在腦內響起,冷老大這才記得,前日侯谷蘭提醒過他,此時鳳盈身上每一處都是帶了毒的,不可輕易觸碰。
內毒外溢?所以他現在所感到的痛便是她曾感受過的痛嗎?蝕骨灼膚,燒心難忍,這還不到她承受的十分之一,她是如何忍下的?
眼中閃過愧疚的光,面上肌膚越發灼痛,他眸光一沉,擡袖將窗拂開,轉瞬消失於屋內。
“扣扣!”站定在侯谷蘭居住的廂房前,鳳盈頓下步伐,擡手敲了敲。
“遊宏圖,你買一味藥也買得太慢了吧?就算是上山採的也該曬乾了!”屋內傳來侯谷蘭元氣十足的聲音,而後是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吱呀”,門被打開,她面上帶著幾分怒氣,一擡頭,瞧見那發黑的臉後愣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嘴張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出那張黑白錯落的臉。
鳳盈從她眼中瞧見了自己的模樣,眸光閃了閃,也不在意她的反應,側身入了屋。
徑自走到梳妝檯前,拿起琉璃嵌八寶鏡往面上一照,不出意料地瞧見一張宛若花貓的臉。她面上又有好幾處脫離皮,都是小拇指指甲蓋大小的,因此臉上看著斑斑點點,怎是一個醜字了得。
“小……小姐……”門口呆愣半響的侯谷蘭僵硬地扭過頭,瞧著那筆直的背脊,只覺自己方纔眼花了。
“恩?”鳳盈微微側頭,瞧著她還沒合上的嘴,不由覺得好笑:“怎麼了?”
不過是變醜了點又變黑了點,有必要如此誇張嗎?
“……”侯谷蘭眨了眨眼,忽的眸中水汽氤氳,淚就這麼流了出來。她一屁股做到地上,淚眼汪汪地看著鳳盈,不由得仰頭嚎啕:“做噩夢了,谷蘭做噩夢了,遊宏圖你快叫醒我啊!”
“……”頗爲無奈地看著她,鳳盈竟不知說何是好。
她承認現在斑斑點點的模樣有些可怖,但也不至於醜到把人嚇哭的地步吧,難不成真的很嚇人?
拿起鏡子又是一番端詳,鳳盈只覺其實也還好,去掉那些個多餘的黑皮,不也和往日一般。
屋內的嚎啕聲依舊沒有停下,且有種越來越大的趨勢,侯谷蘭一個勁地哭,只盼著自己快點醒,不要瞧見自家小姐毀容的心驚畫面。
“大半夜的哭什麼哭,哭喪啊!”一個粗狂的聲音傳來,隨即是一五大三粗的男子撩著袖子跨入:“你……”
男子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將落到鳳盈臉上的目光挪開,又移回,隨即瞳孔放大,滿面駭然之色:“啊!有鬼呀!”
他幾乎是逃也似地奔離,期間絆倒了一次,又連滾帶爬地起身,轉眼就沒了人影。
整個客棧像炸開了鍋,感覺到有人注視著她,鳳盈微微擡眸,就見一黃衣男子斜靠著柱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對於這種無聊的人,鳳盈懶得搭理,將手中琉璃嵌八寶鏡放下,對坐在地上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來的侯谷蘭道:“谷蘭,你還不快些起來!”
“小姐……”侯谷蘭眨巴著眼,擡手在大腿上用盡全力一擰,隨後發出一聲驚天慘叫。
單手揉著已然被擰腫的大腿,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鳳盈,旋即發出更駭人的慘叫:“嗚嗚嗚,我的小姐,小姐的臉沒了!”
“……”醜就醜吧,竟然還說她臉沒了,這丫頭還真是活膩歪了。一想到因爲一張臉整個客棧都雞飛狗跳的,鳳盈就忍不住扶額。
“姑娘緣何驚慌,這位小姐天生麗質,蛻皮乃是天命,會恢復原貌的!”黃衣男子忽然開口,闊步邁入廂房內,在鳳盈面前站定,低垂著眸,神色很是恭敬道:“閒雲見過主上!”
“蛻皮?”侯谷蘭揉揉眼,仔細端倪著鳳盈的臉,果然瞧見她面上有皮脫落,雖然只是細屑,但她倒是冷靜了幾分,猛然撲入鳳盈懷中,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小姐,嚇死谷蘭了,嗚嗚嗚嗚,你要是變醜了谷蘭可怎麼活啊,沒法活了!”
“……”鳳盈嘴角抽了抽,在那黃衣男子詭異的目光中拍拍侯谷蘭的肩道:“莫要再哭了,就算變醜了不也是一副皮囊罷了!”
她看得甚開,但侯谷蘭可不這麼想,對於她而言,鳳盈是完美的,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缺憾,若是那傾國傾城的容貌沒了,她完美的小姐便沒了,她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谷蘭不要小姐變醜,谷蘭不要……”她又是哇哇地一陣嚎啕,鳳盈聽得煩了,單手將她拎起,直接甩到榻上:“安靜!”
被扔到榻上的侯谷蘭有些發懵,但很快思緒便轉動開了,咧嘴笑道:“小姐小姐,谷蘭給忘了,這脫皮確實沒甚影響!”
脫皮不過是體內溢出毒素罷了,等身上的毒一清乾淨了,很快便會恢復原本傾城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