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方過,燈火零星的鳳府內,有一纖細人影來回走動,似分外不安。
“啊!”一道忽然竄出的人影將她嚇了一跳,只是聲音尚來不及發出,就被小手掩蓋。
“是我,侯谷蘭!”鬆開捂著她的手,侯谷蘭晃晃手中瓷瓶:“這是小姐讓我交給你的,明日上街前你先用這瓶內粉末把眉毛抹了。”
“這是?”接過瓷瓶,尋靈眼中有著不解。
“抹正眉根的,多塗幾日,就無需再用了!”侯谷蘭方言罷,尋靈便掩面大哭。
淚水從指縫中溢出,順著脖頸沒入衣裳中,她背靠著朱漆圓柱,軟軟滑坐地上。
“你怎麼了?”侯谷蘭很是費解,但見她哭得這般撕心裂肺,當下不免心疼,輕撫著她的背脊柔聲安慰:“你別哭了,小姐也是一番好意。”
她的安慰並沒起多大作用,尋靈依舊嗚咽著,過大的聲響將淺眠的人們引來,一個個好奇地看著手足無措的侯谷蘭和悲悽的尋靈。
“谷蘭,這是怎麼了?”章澤從圍觀衆人身後擠出,走到二人面前輕聲問道。
他披著外袍,汲著鞋,鬢髮鬆散,眼中有著濃濃倦意,但掩不去他面上的關切。
“我……我也不知道,我就給了她個……”
“谷蘭!”悅耳的女聲響起,打斷了侯谷蘭的話,她非但沒惱,反倒面上一喜,扭頭便循聲撲入對方懷中。
“白芷姐姐,谷蘭可算見到你了,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谷蘭可想你了!”言罷,小臉在對方肩上蹭啊蹭的,活像一隻找到主人的小狗。
“都散了吧,好生休息,明日府中還有諸多事宜需要處理!”白芷手一揮,衆人散去,章澤回頭看了三人一眼,徐徐離去。
見沒了人,她拍拍侯谷蘭的肩,柔聲道:“谷蘭,你先鬆開。”
“谷蘭不鬆,白芷姐姐你見色忘友!”侯谷蘭話語裡是滿滿的控訴:“你不要谷蘭便罷了,你連小姐都不要了!”
“噗嗤!”白芷被她的模樣逗樂了,反抱住她,聲音裡帶著極淺的笑意:“我哪能不要小姐,哪能不要你啊。”
“可你這麼多天都不出現!”侯谷蘭扁嘴,面上滿滿的是對白芷的不捨。
她來鳳府這麼久,除了跟在鳳盈身後,最多的就是和白芷獨處,學習,有時還同榻而眠,如今多日不見白芷,她堆了滿腹的話想同白芷傾訴。
“你先下去休息,待會我去你房內尋你!”拍了拍她的手,白芷的一席話叫侯谷蘭歡呼。
“那我先走了,白芷姐姐你要快點來哦,別最後放了我鴿子。”鬆開手,侯谷蘭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己房間。
燈火星零的鳳府內安靜下來,只能聽見尋靈隱忍的啜泣。
將提著的燈籠吹滅,白芷摸黑走到她身旁坐下,輕輕將她摟入懷中,感受到她並無牴觸之意,就這麼靜靜抱著她,用外袍裹住她微顫的身軀。
天矇矇亮起,還有幾顆泛著柔和光暈的星掛在寥廓蒼穹。慢慢地,天際抹去星光,換上無暇全白,而鳳府內依舊一片黑暗,就連深積的白雪都被掩蓋其中。
“你瞧,天亮了,又是全新的一天!”沉默許久的白芷忽然開口,尋靈聞聲擡頭,就見黎明的霞光將天空染得五彩,初升的太陽傾瀉出第一縷光芒,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伸手去撈,陽光佈滿她的手掌,透過她的指縫溢出,將她整個人包圍。
“天亮了!”尋靈勾脣,淚水從眼角滲出,可她卻笑得那麼開心,發自內心的愉悅。
“尋靈!”與她並肩站立,白芷溫柔地看著她:“天亮了!”
“我終於看到太陽了!”尋靈張開雙臂,似要如逐陽的夸父般將那光明之源擁入懷中。
光影萬般變化,含苞許久的梅花綻放,吐蕊散香,沁人心脾。
“鳳府可真美,真美!嗚……”尋靈歡愉地旋轉,裙襬鋪綻開,像搖曳綻放的紅花,靈動而又妖媚。
白芷靜靜佇立一旁,爲她的欣喜而欣喜,眉眼含笑,沉靜溫柔。
忽的,尋靈身子晃了晃,倒入雪地裡,像極了喝醉的酒徒。
感受著冰冷沁入骨髓,她緩緩閉目,任由陽光將她包圍。一面溫暖,一面陰寒,截然相反的溫度讓她驚覺自己還活著,活得好好的。
她終於擺脫了爲妓的生活,她終於可以獲得自由,她終於可以追尋自己想要的一切。
“白芷姐姐,是小姐讓你來的嗎?”尋靈輕聲問著,雙目始終緊閉。
“恩!”在她身旁坐下,白芷柔聲道:“小姐讓我告訴你,入了鳳府,你的以往她會盡力幫你抹去,從眉眼,到身上的每一寸痕跡。”
“真的?”尋靈猛然坐起,就這麼半跪在她面前,眼中是不可置信,更是期翼:“連奴印都能抹去嗎?”
千般花,萬種印,但凡是有些背景的青樓楚館,裡面非自願被賣入的姑娘左後肩都有花印,不同的樓內花印不同,人們可根據各姑娘肩後花印曉得她們的出處。
她左後肩的花印不僅是她爲妓的證明,更是她爲奴的印記,是她生生世世不能抹去的恥辱,如今卻有人告訴她,她的過去可以被抹去,她可以挺直腰桿做人,而不是玩物。
“可以的,這點絕對沒問題。”摸摸她的腦袋,白芷眼中滿是心疼:“平日裡你將衣裳裹緊點,不要叫人瞧見就好。”
“可小姐讓我……”到嘴邊的話止住,尋靈垂眸,忽的轉了話題:“小姐爲何會將我買來?鳳府的待遇如此優渥,想要進入的人多如牛毛,爲何小姐偏偏會選中我?”
她眼中有著苦澀,哪怕她掩飾得極好,還是被細心的白芷捕捉到。
“這點你該親自問小姐,我雖跟小姐許久,但小姐有些心思我還是無法猜透。”對於鳳盈選擇她的原因,白芷也是知曉一二的,可那緣由實在叫人難以啓齒,且她只知皮毛,實在不便多說。
尋靈有些不信地看著她,擡頭看了眼彤紅的朝霞,忽地起身行禮道:“多謝白芷姐姐點醒,尋靈先行告退。”
“尋靈!”白芷出聲喚住她,幾次張口,終是道:“不要去看小姐表象上選擇你的緣由,因爲能滿足她那個要求的人實在太多。”
“……”尋靈回頭看著她,有些不明,又有些明瞭,終是展顏,輕聲道:“尋靈告退。”
她急急奔向鳳盈的閨房,卻還是來遲了,屋內空空如也,不見鳳盈半分蹤跡。
榻上錦被散亂著,她小步上前,先是將榻上整理好,再將屋內打掃一遍,細緻地擦拭著裡面擺放的物件。
這是她第一次仔細地打量鳳盈的閨房,與尋常大家閨秀的花紅柳綠不同,她屋內的擺設給人一種簡練、溫暖的感覺。
月牙色的帳幔低垂,上繡簡單的竹紋,烏木雕花的大牀上是與帳幔同色的錦被與鵝絨枕,除此之外,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還有一個碩大的梳妝檯。
她的梳妝檯上並無太多姑娘家用的首飾,只有兩根銀簪和三根玉簪,簡單得與她的身份那般不符。
除了首飾,上面還堆放著十幾本書,大概都沒看完,插了張書籤在裡面。
鬼使神差的,尋靈走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將最上頭的書拿起,如視珍寶般翻閱。
她像是在做著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心跳如擂鼓,生怕叫鳳盈給發現了她的所作所爲。
書中的內容很是晦澀,涉及各種兵法,她瞧了兩眼只覺興致缺缺,再加上鳳盈這幾人早出晚歸,她也便膽子大了,開始在她桌上的書中翻找起來。
一番查看下來,尋靈心中不免對鳳盈多了幾分佩服。她的涉獵面很廣,從兵法至醫書,無一步囊括其中,且大多晦澀難懂,顯然不是入門級別的隨意看看。
終於,她在書海中翻出一本詩集,如獲至寶地細細品讀。
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得飛快。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喃喃著裡頭的一句詩,尋靈不由感同身受,悲從中來。
不待她從傷春悲秋中抽離,身後忽的響起一清冷的聲音:“這詩倒是不錯!”
“啪!”詩集掉落在地,尋靈轉身跪下,惶恐道:“奴婢該死!”
“既然該死,便到正院裡好生跪著!”以袖掩脣打了個哈欠,鳳盈半瞇著眼,眸中閃爍著危險的光。
“是,小姐!”被她的目光盯得如芒在背,尋靈顫著身子,將掉落的詩集撿起後放回桌上,小步退了下去。
“小姐,您這是……”侯谷蘭不解地看著她。
“本小姐最討厭不思進取整日傷春悲秋的人,尤其是這種連自己身份都無法擺正的人!”衣襬一拂,將梳妝檯上被弄亂的書全數掃落,鳳盈眸中滿是戾氣:“把這些書送到她面前,讓她一本本撕,撕到上面的字看不清爲止,撕不完或沒撕乾淨,就讓她在雪地裡一直跪著。”
“是,小姐!”她不曾對府中人發脾氣,這般一甩袖,叫侯谷蘭驚覺不妙,連忙顎首應下。
“還有,將府內丫鬟召到前廳。”鳳盈言罷,大步跨了出去。
看著散落一地的書籍,侯谷蘭有些不明地拾起,在瞧見書名後面色一變,輕拍胸口:“慘了慘了,連小姐的《歸元兵法》都敢動,這下多人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