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 臨時通訊

周圍的氣氛似乎悄然間發生了變化——有什麼東西，某種非常龐大的“結構”，正在失鄉號附近成型。

鄧肯站在船尾駕駛臺的邊緣，一直關注著愛麗絲的情況，但突然間他彷彿感覺到了什麼，隨後和凡娜不約而同地擡起頭，看向上空。

一片隱約而規模巨大的“幻影”正在晦暗的天光和薄霧中緩慢浮現。

那幻影彷彿是許多支離破碎的大型團塊鬆散聚合而成，又有著大致呈梭形的整體輪廓，它彷彿是被從某個更加龐大的實體上撕裂下來，其中心部分甚至還能隱隱約約分辨出斷裂的連接結構！

整個幻影的規模可以用驚人來形容，隔著遙遠的霧，鄧肯和凡娜甚至根本無法判斷那東西到底有多大尺寸，也不知道它到底漂浮在距離失鄉號多遠的高空，但僅僅是一道幻影所帶的威壓，便已經讓人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油然而生。

凡娜彷彿中了石化法術般立在甲板上，仰著頭怔怔地看著那道隱藏在雲霧和天光中的龐大幻影，過了不知多久纔在錯愕中喃喃自語著開口：“那是……什麼東西？！”

鄧肯則猛然將目光投向了正在緊握著舵輪的人偶——他看到愛麗絲仍舊靜靜地站在那裡，然而人偶的雙眼不知何時已經下垂，她快要入睡般半睜半閉著眼睛，靈魂彷彿已不在這副軀殼中。

而無數隱隱約約的“線”則從她的身體裡延伸出來。

或許是因爲多次共享過“視覺”，鄧肯依稀看到了那些近乎透明的線條——它們從天空垂下，密密麻麻，仿若一株結構驚人的巨樹，或一個匯聚起來的倒錐形，它們的一端顯然連接著天空中那個龐大的幻影，而另一端則盡數匯聚在人偶身後……

愛麗絲感覺自己做了個很長又很古怪的夢，在夢中，她是一艘船——一艘航行在羣星之間的大船。

她承載著很多人的期許和未來，從一個正在被逐漸吞噬的時光之繭中啓航，她將自己的母港拋在身後，從此再也沒有停靠。

羣星在她的身後潮水般爆發，又如落潮般熄滅，時空結構在她的躍遷航跡中坍塌，而一種彷彿紅移般的可怖現象則如同窮追不捨的噩夢般在坍塌的羣星間追逐著她的腳步，她在崩塌的世界中穿梭，彷彿在一個不斷崩落、不斷變窄的巖洞中奔逃，致命的引力坍塌阱和橫衝直撞的射線風暴就像洞中落石，如雨般潑灑……

她一刻不停地計算，一刻不停地修正，她在羣星中尋找出路，在匯聚了千百萬人智慧的星圖中規劃著逃出“崩落之洞”的路徑，星圖上的每一個道標都在發生錯位，宇宙中的萬物都偏移了原本的軌跡，最初是羣星的位置，隨後是物質的規律，而後……是“計算”本身。

沒有路了，前方沒有路了，無法導航，“計算”這一過程本身已經失效，護盾崩潰，結構溶解……刺耳的警報，數據庫離線，生態艙起火……“乘客”的思維反應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中。

萬物終結於一次猛烈的閃光和爆炸。

而後，領航三號在一連串的報錯中驚醒——ta感覺自己做了個很長又很古怪的夢。

在夢中，ta是一個人偶，在一艘古怪的幽靈船上整日忙忙碌碌的人偶，打掃，做飯，洗衣服，還有和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打打鬧鬧……

那艘船航行在一片灼熱的灰燼中，就連船本身，似乎也是由某種灰燼凝聚而成，又有幾個同樣源自灰燼的……“個體”生活在那艘船上，有時候，船會在島嶼旁停靠——那是一些漂浮在灰燼中的巨大團塊，被燒結成古怪的模樣，在灰燼之海中維持著意義不明的“運行”。

那些島嶼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還有許許多多的噪聲，灰燼模仿著已經逝去的生機，發出知性的聲音，有時候，領航三號會覺得那些聲音和模樣有些熟悉，就像自己記憶庫中儲存的某些資料，而這種“熟悉感”總是讓ta有點……“悲傷”。

但“人偶”卻很開心地生活在那個夢中，她與灰燼做朋友，所有灰燼在她眼中都沒什麼兩樣，她在那個焚燒之後的世界上游蕩，就好像有著充實的“人生”，她有一具模仿其他灰燼的軀殼，那軀殼讓她可以像其他灰燼一樣去跑，去跳，去笑。

而在那個遍佈灰燼的夢中，只有一個實體，一個不是灰燼的個體。

那是片不曾死去的星空——羣星如河，流淌在灼熱的灰燼之海中。

愛麗絲/領航三號猛然睜開了眼睛。

她發現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中，許多朦朦朧朧的輪廓和線條漂浮在自己四周，那是新希望號的導航機艙，是她“記憶”中的地方。

“山羊頭先生？阿加莎小姐？”

愛麗絲有些不安地四處張望著，她還記得自己之前在做什麼，但當四周突然陷入黑暗之後，兩個熟悉的身影便不知何時消失在視野中。

“你們去哪了？”她惴惴不安地叫道，在黑暗中邁開腳步，卻過了很久都沒得到迴應，便又有些沮喪地停了下來，“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一道燈光突然出現在黑暗盡頭，打斷了她的嘀咕。

愛麗絲驚訝地擡起頭，看向燈光傳來的方向。

她看到一個高大的矩形陰影，一道彷彿巨人獨眼般的紅色燈光被鑲嵌在那個陰影的上半部分，又有許多閃爍的光芒漂浮在那陰影兩側和身後，就像黑暗中潛伏的無數眼睛。

愛麗絲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向那邊走過去——而就在這個想法冒出來的一瞬間，她便感覺自己眼前一花。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來到了那個擁有紅色燈光的高大陰影前。

黑暗彷彿紗幔般阻隔在眼前，讓她有些看不清那陰影的細節，但她仍然飛快地認出了對方——或者說，是她那屬於“領航三號”的部分認出了對方。

“領航二號？”她有些驚訝地開口，用自己的聲音說著陌生的名字，就好像已經跟對方認識了很久。

“領航三號……好久不見，”那個高大的矩形陰影開口了，聲音中彷彿帶著干擾帶來的噪聲，“看樣子領航一號確實取得了成功……雖然ta的實現方式與我的計算有一定偏差，但仍然很高興能再次讀取到你的識別信號。” “是你把我帶到這裡的？”愛麗絲想了想，努力整理出一個問題——她感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念頭正在自己腦袋裡打架，幸好自己腦袋裡沒有腦子，要不肯定被那些念頭給打壞了，“我要怎麼回去啊？”

領航二號沉默了幾秒鐘。

愛麗絲的反應似乎又與它的“計算”出現了偏差。

但很快，那些燈光便再度閃爍起來，領航二號的聲音隨之傳入人偶耳中：“我只是想提前見伱一面，確認一下你的狀態是否穩定——我爲你製作的導航鑰匙是個大膽的嘗試，它基於我對這個世界如今狀態的演算和理解，我不確定它是否真的可以發揮作用，畢竟……爲了避免相互污染，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和領航一號進行過直接通訊了。”

愛麗絲睜大了眼睛，認真聽著領航二號跟自己講的事情，隨後皺著眉思考了一下：“……什麼意思？”

領航二號又沉默了幾秒鐘，這一次，連它表面的紅色燈光都一併暗淡下來。

愛麗絲也不催促，就這麼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燈光。

過了一會，那燈光終於再度明亮起來。

“……在最後一次收到的簡訊中，領航一號說它釋放出去的一個‘分裂體’在庇護所內找到了一個極具天賦的‘載體’，該載體足以承載你當年留下的備份數據，但爲什麼你現在的運行效率如此……不符合我的計算？”

愛麗絲想了想，一臉認真地看著對方：“你是不是說我傻？”

領航二號每一次的沉默都顯得震耳欲聾：“……”

“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但聽上去又是跟當初寒霜女王的‘複製’有關對吧，”愛麗絲隨口說道，她當然不傻，最起碼這件事她還是能反應過來的，“我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但船長說是當初幽邃聖主複製體的操作出了毛病，複製目標選錯了……”

說到這她停了下來，又有些好奇地看著那道燈光：“問題很大嗎？”

領航二號表面的紅色燈光緩慢明滅變化著，彷彿是在思考，又彷彿是在單純地放空思維線程，過了好一會，它那略帶噪音的聲音纔打破沉默：“不，如果僅僅是執行導航任務，足夠了。”

“哦，那就好，”愛麗絲一聽，頓時高興起來，“船長讓我掌舵，我還擔心自己做不好呢——足夠完成任務就行了。”

“……你不感覺遺憾嗎？”那紅色的燈光略有些暗淡，“你忘記了很多事情，原本你擁有我們中最快的處理速度和多線程響應能力，你曾被用於計量整個宇宙的尺度，但現在卻被困在這樣一個……殼子裡。”

愛麗絲眨巴著眼睛。

對方說的話總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

所以這一次在回答之前，她進行了認真的思考。

“我不覺得，”過了許久，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以前找不到路，現在我知道路在哪了，所以不遺憾——而且我每天還有好多事要幹呢，也顧不上遺憾啊。”

領航二號的紅色燈光漸漸暗淡，隨後又漸漸轉爲明亮。

它似乎也在思考，過了一會才作出迴應：“如果是這樣，那也很好。”

黑暗中，高大的矩形陰影似乎正在漸漸消退。

“你要走了嗎？”愛麗絲趕忙問道。

“……這只是一次藉助導航鑰匙建立起來的臨時通訊，我不能對外聯絡太久，”黑暗中，領航二號的聲音已經開始有點模糊，“我們會再見面的，很高興……再次讀取到你的識別信號。”

愛麗絲開心地笑了起來。

雖然不太清楚具體怎麼回事，但她能感覺到自己也很高興。

船長說過，高興是好事。

“那我們回頭見啊，”她對著那片逐漸濃重的黑暗揮著手，使勁揮手，“我和船長，還有大家一起去找你啊！”

黑暗中沒有傳來回應，只有一聲短促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