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6
在十三歲以前,孟詞的世界是光明的。後來即使她的父母出了意外去世,她的世界也還是光明的。因爲阿公告訴她說,她的爸爸媽媽只是去了天上,換了一種方法陪著她。他們會一直看著她,如果她過得不好,他們就會傷心,相反,如果她過得好,他們就會高興。
雖然孟詞兩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人死後並不會化作天上的星星,人類是否有靈魂仍然是未解之謎,但她仍然願意相信阿公的話。因爲她知道,她好,爸爸媽媽會欣慰,她不好,爸爸媽媽會傷心著急。
所以在事故之後,她很細心地照顧著她爸爸媽媽留下的書籍以及各種手記。而她因爲從小耳濡目染,對她媽媽和爸爸會的東西都已經開蒙,甚至還學習得很不錯。只是自從他們意外去世後,她便遵從他們的叮囑:你可以會很多東西,你也已很優秀,但你一定不能顯露出來。
然而,那時候的她雖然已經知道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句古語,也知道是什麼意思,卻不能深切地懂得。小孩子的天性,就是要成爲衆人的中心的,就是要光彩耀目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需要很多的關係、很多的讚美,希望能站在所有人的頂端睥睨天下。
她當時沒有再顯露出任何她會的特長和技能,但是在考試的時候,特別是在面對中學時期那簡單得過分的知識的時候,很輕鬆地就搞定了所有的學習和考試,成爲了第一名,享受著同學們各種羨慕、嫉妒、崇拜。
直到那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在遭受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她才明白了爸爸媽媽的告誡有多珍貴。一個人是年級第一不要緊,但如果這個人還驕傲、美麗、粗神經、情商低,走到哪裡都是金光閃閃的,就很容易出問題了。
她明白過來的時候,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在她十三歲之後,她的世界迅速地被鮮血濺染,迅速地變成黑暗的模樣,成爲沒有光明的監獄,只□□了她一個人。
在經年累月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折磨中,在她的光芒被她迅速地收攏掩藏之後,經歷過人情世故的冷暖,看過了世事百態,她才知道,原來從前的她是不自由的。她活在衆人的目光裡,在意著陌生的不相關的人的看法。但事實上,她的生活是她的,不是別人的。別人的追捧、讚美或者是謾罵、輕視,都和她沒有一點關係。
她是她自己,她因爲她的爸爸媽媽而來到這片天地,在這片天地中生活
。而生活,更應該是自由的。陶公說過的一句話,讓她深有感概:既自以心爲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陶公是爲生計所迫,而當初的她,則是爲內心對虛假榮光的嚮往、爲意氣所迫。所以她後面慢慢地變得淡泊,讓自己的生活成爲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可即使是她後來明白了,事情也已經發生,那一天的屈辱刻在了她的骨子裡,那一天發生的一切都成爲她不可擺脫的夢魘。
而現在,夢魘仍然在持續著。
她看著周圍的人可憎的神情和麪容,看著他們,她似乎聽到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
“都放下槍!你手上別用力,她已經受傷了,如果你的刀子再進一點,你就沒有人質了。讓我來換她,比起她來,我更適合當人質。”
“別以爲老子不知道你耍的什麼花招!這不可能!馬上給我準備一輛車和十萬塊現金,十分鐘之內,要是沒看到車和錢,我就殺了她,和你們同歸於盡!”
這讓她很詫異,南縣只是一個小縣城,經濟自然是不發達的,附近也沒有什麼礦藏,怎麼可能會有槍?
但這一時詫異抵不過她在面對那可憎的一羣人時的憤恨。
他們想毀了她!她必須反抗。她的手緊攥成拳,眸光也變得冷厲決絕,而周圍的場景再度卻再度模糊起來,那些可憎之人的身影也變得時有時無。她依稀感覺到一個冰涼而鋒利的東西正抵在自己已經有了痛感的脖子上,很明顯的是,她被劫持了。
周遭的場景不斷地從十年前的那一幕到現在的真實場景交互切換,她眼前所有人的臉似乎都變了形,所有人的臉似乎都帶著譏諷和嘲笑,所有難聽的聲音都在無限地放大。
那讓她不堪承受的一切在此刻瘋狂地啃噬著她的神經,而她並不打算就這樣逆來順受!她必須反抗。她的理智在這一刻開始強勢歸來,大腦開始變得條理清晰,並且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她腦海中的一切元素。
她分辨出了她最大的威脅就來源於她身後制住她的人!
他們!他們怎麼敢這麼欺負她!
孟詞心中泛起了憤怒的浪潮,壓制許久的戾氣在此刻衝破了一切束縛,直到了她的心房深處,再蔓延到四肢百骸。
這時候,在劫持她之人那一段話中“同歸於盡”的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剛剛落下的時刻,她的手動了。
一直關注著兇犯和孟詞的劉少飛此時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還不等落回胸腔便停了跳,只緊張地焦急地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這一幕。這樣的一個美麗瘦弱的女孩兒,也許在今天就要因爲這時的輕舉妄動而香消玉殞。
然而,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震驚在了當地。
孟詞是動了,卻不是盲目地動。她只是憑著自己的判斷,找出了那些密集的人影中實在的有威脅的實體,右手向上,迅疾地抓住那人持刀的手腕往外一扳的同時,左手曲肘往後猛擊在身後人的肋骨上,整個人像條泥鰍似的往下一滑,在地上往劉少飛的方向打了兩個滾兒,便脫離了劫持她那人的控制範圍。
劫持孟詞的人懵了,等他反應過來時,劉少飛和錢茜等人已經迅速地恢復了冷靜理智的狀態,以絕佳的臨場應變能力迅速地動作,上前一推一扭一拉,將他的雙手拷在了冰涼的手銬裡。
孟詞仍然在地上,周圍的場景仍然停留在十年前的那一幕,所有人都圍著她,議論她,她的耳朵嗡嗡的,根本聽不清楚那些人在說什麼。
站在孟詞旁邊的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見孟詞眼神空茫、絕望中帶著一絲恐懼地望著前方,嘆了口氣,說:“這女娃娃,也是造孽哦
!”
嘆過之後,便彎腰去扶她。然而他的手剛碰到孟詞,就被她一把揮開。
周圍的人影沒有消失,她的反抗並沒有什麼用。躲開了一個人,還有很多個人。他們圍著她,即便是她知道很多的攻擊、防守技巧,也不能有效地躲開他們,她瘦弱的身軀和四肢讓她沒有體力將自己解救出這個困境。
他們壓住了她的四肢,有些人仍然在脫她的衣服,有些人仍然在吆喝,說著她的身份,侮辱著她。在她的褲子被扒下之後,在她的雙腿被掰開之時,在那些人的手順著她光潔白淨的腿往上直到腿根兒的時候,她心跳驟停,絕望而驚恐地看著那些人,旁邊還有人看著她,吹著口哨,手放在腰間擼著,興奮地叫著……
就在她以爲她的世界將因爲今天而永歸黑暗、永歸沉寂之時,一個身影單薄、穿著簡單的白衣黑褲的少年飛快地跑了過來。
向來不發一語只靜靜地微笑著的少年惶急地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發出了顫裂的嘶吼聲:“你們放開她!不許欺負她!我已經報警了!”
然而,那一羣人,那些欺辱著她的人,手上的動作雖停了,卻在最初的怔愣之後,發出一陣陣謔聲、嗤笑聲、譏嘲聲。
顯而易見的是,他們不信。
甚至還有人還拍了拍胸脯斜著嘴角諷笑著說:“哦,報警了,我好怕喲!”
周圍傳來一陣鬨笑聲和口哨聲,還有旁觀者的議論聲。
而他們的每一張臉,都刻在了孟詞的腦海裡。這時候的她,不是二十四歲的孟詞,而是十三歲的孟詞。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所有的經歷都在暫時消失在了她的腦海裡,她只知道她正被欺負著。
她還知道,如果少年過來,他們會連著他一起欺負。她淚流滿面地看著那跑向這裡的少年大喊:“你走啊!不要過來!走啊!”
聲音是嘶啞的,還帶著哭,少年模糊的身影已經越來越近,然而她卻怎麼都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她不停地搖著頭,雖然她恐懼即將發生的那一切,她希望能獲救,但她不希望跑向這邊的少年受到傷害。看著他越來越近的身影,眼中洶涌而出的淚模糊了她的視線,顫抖著的脣傳出了她用盡全身氣力的聲音:“走啊!我不要你管我!走!”
看著這樣的撕心裂肺的一幕,大部分旁觀著這一切的人眼眶都溼了,然而他們面面相覷之後,仍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如果這時候,能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我們不能這樣,我們救救那小女孩兒”,大部分人都會上前搭救,一切都會不一樣。但這時候,所有的人心裡所想的,卻是槍打出頭鳥,我不出頭,總有別人會出頭的。
孟詞絕望地看著那越來越近的模糊身影,恨不得此刻自己就此消失於天地之間,也不用帶累他。他一個人,怎麼鬥得過這十幾號人?如果這世間註定有人會被黑暗、骯髒、污濁玷染,她希望只有她一個人承受就夠了,她希望他的人生仍然是完成無缺的,乾淨的,沒有的,充滿了理想的。
孟詞的一雙淚眼定定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少年,然而不管怎麼看,都看不清他的模樣。那少年的身形卻在離她越來越近的時候拔高,漸漸地,變成了岑昱的模樣。
她心底響起了一個向來沉靜寡言的少年顫抖的聲音:“孟詞,不要怕。”
他說:“孟詞,我來帶你回家。”
同時,在現實之中,在她的面前,岑昱彎腰,將她從地上打橫抱起,在她的耳側親了親,說:“孟詞,不要怕。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