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她有些發(fā)愣,身子一歪,心口“咚”地一跳,整個人都向地面掉去!
“呀——”
孟詞短促地低叫了一聲,心似乎跳到了嗓子眼兒,只道岑昱真是烏鴉嘴,現(xiàn)在真要他幫忙打急救電話了。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她剛剛要掉下去的最後一秒,岑昱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後衣領(lǐng),往後一拽,她右坐得好好的了。
孟詞驚魂未定,只聽到岑昱說:“剛剛我還少說了一種情況,有我在的時候,在事情無可挽回要幫你打急救電話之前,還可以拽住你,不讓你掉下去。”
孟詞轉(zhuǎn)頭,怔怔地看著岑昱,他臉上的表情中已經(jīng)沒有了笑,帶著一絲認真,話語卻是溫和中帶著些慌亂。
顯然,他之前說掉下去的話,不過是玩笑而已,沒想到真的有發(fā)生這種情況。
孟詞回過神來,猶自後怕著,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中竟然抓著一片瓦。
“我……”她滿面淚痕,囁嚅著脣說不出話來。
幾秒之後,她纔出聲:“謝謝。”
岑昱點頭:“不用客氣。”
孟詞低頭:“用的。”
岑昱低笑了一聲,隨後他抓住她衣領(lǐng)的手放開:“雖然在這裡看風景視覺效果最好,但介於你的平衡性不太好,我們還是下去說吧。”
孟詞左右看了看,把那片瓦放回它原來該在的地方,輕聲說“好”。隨後她由岑昱護著從房頂走過,進了一扇窗,腳踩在平地上,從樓上下去。
岑昱和孟詞下來之後,就把客廳的窗子打開,窗外是一片綠,還有些許枯枝,幾顆臘梅。清風徐徐,將梅香送到了鼻翼,孟詞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微微闔了眼,嗅著梅香時,岑昱已燒好一壺開水,並泡好了茶,倒了兩杯出來。
聞著梅香品茶,確然是一件極享受的事情。
孟詞伸出手,纖細修長的手指捏著小巧的茶杯送到脣邊,先聞了聞,再輕輕地一點兒聲響都沒有地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茶的清香便從她的脣舌進去,劃過她的喉嚨,進入肺腑。
此時她驚魂已定,喝了茶之後,便十指交叉,放在雙腳相交處,低垂了眉眼。
岑昱在她的對面坐定:“你覺得這茶怎麼樣?”
孟詞回味著剛剛脣齒間的餘香,偏頭說:“茶湯的色和味都很好,水溫也適中,這是碧螺春?”
岑昱微笑著點頭,隨後又問:“現(xiàn)在你感覺怎麼樣?”
“還好。”
“可以繼續(xù)嗎?”
孟詞遲疑片刻,點頭。
岑昱提醒了孟詞她剛剛說到的地方,又問:“後來呢?”
孟詞的眼中積聚起憂傷和無助,眼睫不住地顫:“這件事過去7年了,我記得的就這些。後來的事情我都不太記得了,好像後來應該是有警察來吧,我被帶去警局錄了口供,我和他們說不要把這件事和我阿公說,我阿公心臟不好,再後來……”
孟詞有些憔悴的臉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來:“因爲他們都沒有滿十六週歲,我又沒有缺胳膊斷腿兒的,經(jīng)鑑定是輕傷,所以他們被口頭教育了一番,領(lǐng)頭的人被拘留三天,事情就這樣揭過去了。”
說到這裡,她又有些猶疑:“好像,好像還有人受了傷,有人流了血,我記不大清楚了。”
她的記憶就到她被人圍著,那些少年讓少女掰開她的腿,他們脫了褲子走向她爲止,後面的她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什麼時候警察來的,不記得當時有哪些人流了很多血,不記得他們爲什麼流了血,甚至不記得她是怎麼到警局的。
她記得的,只有一些模糊的東西,比如那些人沒有受到什麼懲罰,因爲他們年紀都沒有滿十六歲……官方的說法是這樣,到底他們有沒有滿十六週歲也不得而知。當局爲了降低犯罪率這個數(shù)字,直接讓私了。
至於細節(jié),她都記不清了。
看著孟詞神色間的迷惘和痛苦,岑昱捏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臉上溫和的神色半分未改:“那你在和人交流的時候,爲什麼不敢看人的臉?”
孟詞交叉的十指緊了緊,又抿了抿脣,條件反射地想回避這個問題。但她還是開了口:“那時候,我被壓在地上的時候,周圍的每一個人的臉,每一個人的表情,我都記得。我很怕看到人的臉,是因爲只要我看到了有和當時那些人的表情相同的,神色,或者聽到他們說了和當年在場的人說過的話,都會出現(xiàn)幻覺,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時候。但是幻覺出現(xiàn)的時候,我是無法意識到的,只有事後纔會察覺到哪裡不對。”
她頓了頓,又繼續(xù):“在產(chǎn)生幻覺的時候,我一般會把真實和幻覺弄混,然後會打人……所以我學會了說話的時候不要去看人的臉。時間久了就成了習慣,說話時只要一看到別人的臉就會條件反射地不去看。有太多的人圍著我,或者有太多人同時衝我喊話、吹口哨,我都會……之前有好幾次我產(chǎn)生幻覺,都是劉婷婷幫我圓過去的,說是在玩兒大冒險。”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完,但岑昱卻知道她要說的意思。
這樣,時間一久,她沒有朋友、不願意和人交流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因爲當年的事情,她現(xiàn)在患有中度PTSD,對別人的情緒反應很敏感,常常覺得自己會受到傷害、害怕傷害,有輕微的抑鬱癥,在患有PTSD的人羣當中,她的情況還算是比較好的了。
可即使是這樣,岑昱的心口還是悶得慌。
曾經(jīng)那樣開朗愛笑的少女,竟變得像如今這樣內(nèi)向……
這讓他忍不住想要爆粗口,更讓人惱火的是,當年的始作俑者現(xiàn)在還生活得很好,他們在傷害過她之後,收了手,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呵!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生活!
岑昱閉了閉眼,在心內(nèi)告誡自己道:不急,慢慢來。
他平復了心情之後,又問:“那,你恨他們嗎?”
孟詞雙眸闔上,又睜開,苦笑:“怎麼可能不恨。對別人來講,我只是受了輕傷,對那些人來講,我只是他們一次年少不懂事的輕狂,對那些路人來講,他們只是看了一場免費的戲,但被扒光了衣服的是我!差點被輪的是我!我的尊嚴、我的生活、我的未來,”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腔,“全都在那一刻,像我的衣服一樣被扒光了。那時候我才13歲,沒有人知道那時候我有多怕,也沒有人知道那些拳腳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有多痛,更沒有人知道我在意識到他們想幹什麼的時候我有多絕望!”
她眼中的淚怎麼忍都忍不住,可是她隱忍在心底多年的痛苦和聲音都在此刻傾瀉出來:“那些人,在看過之後,好幾天都在和家人、朋友說,前今天一個初中生就在那巷子口被扒光了衣服,還被扇了耳光,被打得好造孽。他們看到我,就會和身邊的人說,‘看,就是她,就是那個妹崽,昨天被打的那個’。到了學校,很多同學都會來問我,‘外面那些人怎麼都對你指指點點的’,或者說,‘他們說你被打了,還被脫了衣服,好多人都看到了,還說你被強了,怎麼回事?’可我連說都不敢說,我甚至不敢告訴我阿公我出了事,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爲自己討回公道,我甚至連我爲什麼會遭受這一切是誰請的那些人都不知道!”
孟詞的聲音越來越急,哭腔越來越重:“每一個日日夜夜,我只要一睡著,就會夢到那天的場景,每一個夜晚都在做噩夢,夢到被他們欺負,每一個夜晚都會再經(jīng)歷一次那樣的絕望和無助。我在那之前,從來不知道人可以做出這樣惡劣的事情,他們的家長到底是怎麼教育他們的啊……”
孟詞說到這裡,連聲音都有些發(fā)不出來,她抽噎著:“是怎麼教育出這些肆意欺凌別人的……”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形容,“他們真的是壞透了。可那些大人說,他們還小,沒有滿十六歲,還可以改邪歸正。他們改邪歸正了,又會有新的生活,可我呢?我就活該被他們欺負嗎?”
她雙手捂住了臉:“他們的成長,憑什麼要建立在我的痛苦上?每一次……每一次我都在想,他們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指使他們來做這些事情,可我想不出來!我一直都想不出來!我甚至恨我自己當時爲什麼那樣弱小,爲什麼把那些人殺了!當時我還沒有滿十四歲,要是我把他們都弄死,反正也不會怎樣吧?可當時的我太弱了,我連反抗,連反抗都做不到啊……”
在心底一直壓抑著的事情一旦說出來,連收都收不住:“我真恨!我真恨我不能殺了他們!”
她的雙腿並在一處,手放在膝蓋上,臉埋在手心,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她在慟哭。
這一場哭,遲來了十年。
岑昱看著這樣的孟詞,眼睛也有些發(fā)乾、發(fā)澀,事先想好的措辭怎麼也無法說出來。他原本想採用危機干預的原則與技術(shù),幫助孟詞接受她曾經(jīng)所遭受的這一切、接受她自身的恐懼、悲傷、痛恨等情緒,鼓勵她面對那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將她曾經(jīng)壓抑住的那些情緒都宣泄出來,他本想說:“孟詞,這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要學著接受,然後向前看。接受過去,立足於現(xiàn)在,你的未來是不可限量的。”
可他說不出口,即使是他,也無法深切地感知到她曾經(jīng)的生理、心理所經(jīng)受的折磨,即使他無法深切地感知,也無法輕飄飄地說“那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因爲他知道,這一切,不僅在孟詞那裡沒過去,在他這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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