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昱目光溫煦地看著她,說出的話卻一針見血:“雖然你已經(jīng)從十年前的舊事裡走了出來,但你又產(chǎn)生了新的心理障礙。只是你自己並沒有發(fā)現(xiàn)。”
孟詞有些不明白,她一手拂開頭邊一根旁逸斜出的細竹枝兒,偏頭詫異地問:“什麼?”
“只有聽你把當年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一遍,我才能爲你確診。”岑昱眉目秀致,澄明清澈的雙眸中倒映著她的影,只有一個她。
他低沉的聲線和秀致的眉目都讓她感覺到很安心,她很信任他,也願意把當初的事情說出來。
但。
孟詞閉了閉眼,現(xiàn)在要她再講一遍那一年那個殘陽如血的下午所發(fā)生的事情,她依然會心疼得窒息,依然會哽咽得說不出話。
“那一天下午……”孟詞側(cè)身倚在涼亭的欄桿上,才說五個字,便感覺自己有些呼吸不過來。清新的空氣中夾著一絲絲冬日的冷風(fēng),讓她身上有些發(fā)涼。
她知道,因爲只要一開始講,她就必須說出那個安靜地微笑著的少年已經(jīng)永遠地離去了的事實,她也必須面對。
但時至今日,她雖然記起了這個事實,卻不願去相信那樣的一個事實。那怎麼可能……怎麼能是事實呢?!
嘴脣囁嚅了數(shù)下,眼睛看向了遠方山道上徐行的人影,她依然說不出口:“那天下午……我……”
酸澀、哽咽……她咬著牙,身子輕輕地顫了顫,便住了嘴,倚著欄桿那側(cè)的手緊緊地抓住欄桿,最終垂下了眼睫,不發(fā)不發(fā)一語。
岑昱幫孟詞攏了攏胸口的淺灰色披肩大圍巾,安慰地握住了她的手,話語中帶著安撫和引導(dǎo):“你先彆著急說,照我說的做,好不好?”
孟詞點點頭。
“現(xiàn)在,深呼吸。”岑昱眸光溫煦地直視著孟詞,語調(diào)輕緩、語速適中地說。
孟詞努力地平復(fù)自己的情緒。
“吸氣。”她照做,低垂的睫顫了顫,又便堅定地張開。
“呼氣。”她感覺自己的心律開始平穩(wěn)。
“現(xiàn)在你感覺自己怎麼樣?”
“已經(jīng)好多了。”孟詞雙手交握,十指緊緊地絞在一起。
“很好。現(xiàn)在告訴我,你是誰?”
“孟詞。”
“你的社會關(guān)係?”
“我有一個朋友,叫劉婷婷。有一個男友,岑昱。”
“很好。告訴我,你喜歡岑昱嗎?”
孟詞抿了抿脣,看向岑昱,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想到如果對岑昱的問題產(chǎn)生了懷疑就是對岑昱的否定,便認真而仔細地想了想,說:“按照網(wǎng)上所說‘喜歡上一個人的標準’,是喜歡的。”
“如果按照你自己的標準呢?”
孟詞擡眼看向岑昱,他深厚的廊柱是刷著硃紅色的漆,越發(fā)襯得他面如冠玉。
她說:“時刻都想撲過去算不算?”
岑昱語噎,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耳根子也有了一絲紅暈。
他被帶偏了:“爲什麼沒撲?”
孟詞在腦海中仔細地搜索了一下曾經(jīng)她的父母灌輸給她的那些關(guān)乎“仁義禮智信”等等相關(guān)的教育內(nèi)容,纔回答說:“因爲女孩子要矜持。”
岑昱眼眸閃了閃:“這種矜持不僅變態(tài),而且喪心病狂。”
孟詞有些詫異地看向岑昱,只聽岑昱說:“這種事情怎麼能忍。”
當然是想上就上纔對。
在清風(fēng)送來的竹葉的清香中,孟詞有些懵逼了,她抓著朱漆欄桿的手自然而然地垂下,瞪大雙眼看向岑昱:這確定是心理諮詢而不是?
她呆愣的模樣讓岑昱看了覺得很可愛,清澈的眸中登時就有了一絲笑意。他換了個坐姿,感覺腳邊有點硌得慌,便把地上那顆小石子兒撿了起來,順便乬往涼亭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疊得方正平整的白色手帕擦了擦手。
他雙腿隨意地垂在涼亭的欄桿側(cè),整個人是想孟詞那邊兒傾斜的,敲和本就離得不遠的孟詞正面相對。
他眼尾略微上揚,鼻端縈繞著她髮絲間的隱約香氣,脣角略微上揚的模樣讓他顯得氣定神閒:“這已經(jīng)很明顯了,難道你真的沒發(fā)現(xiàn)你存在的心理問題?”
孟詞看著近在咫尺的岑昱以及他近在咫尺的脖頸,只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快矜持成了喪心病狂界的老祖宗。
她搖了搖頭,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原本那些悲傷的情緒都被岑昱帶偏了,她只想對他說:你麻蛋兒!能不能痛快點說,總散發(fā)荷爾蒙做什麼!
岑昱伸出手,將她頰邊的髮絲拂到她的耳側(cè),自己的另一隻手枕在自己的頭下,那模樣好看得讓孟詞的心砰砰直跳。
但事實上,她仍然尊重岑昱的流程,只有點不自在地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斜靠在欄桿上的姿勢,腿有些不自然動了動,垂睫:“我不知道。”
岑昱沉默了一秒,說:“那現(xiàn)在,請用簡單的詞語陳述你的心情。”
孟詞聞著岑昱身上那吸引著他的荷爾蒙,輕輕地吸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想打人。”
她感覺自己已成喪心病狂界的老祖宗的老祖宗。
岑昱又沉默了兩秒,隨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喝了一口茶,認真地告訴孟詞:“如果你真的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不可以。”
孟詞看向岑昱,只聽他說:“如果這有助於你完整地講述和你的病源有關(guān)的事,我會感覺到很榮幸。當然,希望你不要太用力。雖然我對痛感的承受能力還不錯,但我並不喜歡承受痛覺。”
孟詞抿了抿脣,深吸一口氣:“不用。”
她總覺得岑昱是故意的。
岑昱觀察著孟詞,在青翠的綠葉和暗紅的朱欄之間,她素白的面孔已經(jīng)有了一絲血色。從她的微表情看來,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像剛纔那樣沉溺於悲傷中無可自拔。
“你還記得那一天是哪一天嗎?”
孟詞想了想,踢開腳邊的一顆小石子兒,說:“記得。”隨後她說了那天的具體日期。
孟詞的心理已經(jīng)有了一點準備,她深吸一口氣,隨後對著岑昱,將她找回的記憶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等說完之後,她仍然紅了眼眶:“我一直都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她心口悶悶的疼,遠處的浮雲(yún)山色看在她的眼中,都成爲了虛無,麻雀的叫聲在此時也不再有趣,倒像是對過去的哀鳴。
她苦笑了一聲,聲音微哽“曾經(jīng),我、王臨、沈信,我們說過,即便世事變化無常,我們也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在王臨沒走的時候,流行《童話》、《寂寞沙洲冷》、《不得不愛》、《香水百合》、《隱形的翅膀》等等,王臨特別喜歡聽,有時候還會哼唱幾句,最常唱的就是周華健的《朋友》。我和沈信總嫌棄他,每天他都會帶著一個mp4,耳朵裡總?cè)鷻C,還要分一個給我或者沈信,我們總嫌棄他的品味,都不理他,只去小書屋去租書看。”
“後來王臨被他爸帶走後,我和沈信倒是偶爾聽起王臨聽過的歌來。我們一起蹲在小書屋的角落裡,各捧一本絕版了的舊書,一人耳朵了塞了一個耳塞,邊聽歌便看書。事實上唱的是什麼我們根本都不在意,只是覺得那樣看書,就好像我們?nèi)齻€人還在一起。”
孟詞越說越感傷:“可惜我們說好的一輩子做朋友,始終沒有做到。走的走……”後面“死的死”這三個字,在她的舌尖兒轉(zhuǎn)了千百回,卻總是說不出來。
這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的腦海中似乎還回蕩起曾經(jīng)她、王臨、沈信三個人在一起唱《朋友》的聲音: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單過
一聲朋友你會懂
還有傷還有痛
還要走還有我
嘹亮的少男少女的聲音混合在一處,雖然顯得有些鬧騰,卻包含著他們當初最真摯的感情。孟詞喉頭酸澀,她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埋在自己的膝蓋間一抽一抽地哭起來。
因爲那樣的日子,好像再也不會有了。而她長大後面對的這個世界,讓她感覺到無比陌生。因爲那樣無憂無慮那樣肆無忌憚的日子,已經(jīng)永遠地成爲過去,成爲她腦海中的回憶。
她爭不過時間,也沒爭過現(xiàn)實生活。
岑昱看著這樣的孟詞,想說的話在喉間徘徊了半晌,最終還是被他嚥了下去。他伸出手拍了拍孟詞的肩,換了一種說法:“其實沈信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