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兒, 蕭可來到含元宮紫宸殿。
秦楓興沖沖相迎,彷彿有了大喜之事。
“撿著金元寶了?”蕭可打趣。
“瑤兒又有了。”秦楓扭扭捏捏,自是喜在眉間。
蕭可道了恭喜, 卻被他攔住。
“我也要恭喜你呢!”秦楓一直樂呵呵的, 總要讓她放心, “知道嗎?穎姐打算升你的官兒。”
蕭可一捉摸, 很有可能, 容止坐穩了尚宮一職,看來皇后要另謀職位了。
“她要封你爲統攝六尚的諸尚書,三品, 比我官兒還大。”秦楓一字一句,歡歡喜喜, 比他自己升官都高興。
蕭可無奈的一笑, 正相反, 她今日是來辭職的,待嬋娟與閻莊成婚, 便回西樵山去了。隻身來到紫宸殿,皇后在坐,摟著七歲的太平公主李令月在懷裡,招手叫她過來。
“適才正在閒話,令月的乳媼說起賢兒與顯兒又在鬥雞, 真真是累教不改。”
“現下時興鬥雞呀!秦楓也在家裡弄了好幾只。”蕭可淺淺一笑, 昔年因這兩位鬥雞, 連大才子王勃都給貶黜了, 只因爲那一篇《檄英王雞》的大作, 文章倒不是問題,卻觸動了一人的敏感神經, 被認爲是挑撥兄弟不和。
“西樵山的大夫有多好?連秦楓都不要了?”既然提到秦楓,皇后就再上提一提。
“秦楓有子有女,再插手也沒意思,我不能一輩子巴著他。”蕭可很清楚,一定是萬國俊多嘴。
“那倒是。”這一點,皇后不否認,“本宮已經安排好了,給秦楓擇了清河房氏之女,正是雍王妃的同族。”
“是啊!名門閨秀才能配得上他。”蕭可也替秦楓高興,但同時有了一種失落。
“別說秦楓了,本宮知道你來幹什麼?”皇后秀眉一挑,“先別急著走,再留兩年。”
蕭可纔要辨,卻被皇后制止,佩兒立刻宣讀皇后詔書,就是秦楓提到的,統攝六尚的尚書。蕭可捧著授冊、禮衣出來,卻是一臉的不快,留兩年是多久?現下又不能駁回皇后的好意,只能等嬋娟與閻莊成了親,再來辭官。未至尚宮局,小順子便過來傳說,說是皇帝陛下有請,要她到蓬萊殿晉見。
殿外水光漠漠,煙波浩渺,一眼望不到邊際,三座仙山巍然屹立。殿內,紫真檀香嫋嫋,瑞英軟簾飄動,李治倚在御榻裡,不時咳嗽幾聲,病容滿面,視物都是模模糊糊。
蕭可施了一禮,默默肅立一旁。
“朕早就說過,秦楓配不上你,現在方纔明白嗎?”說著,又咳了幾聲,自顯慶五年突犯風疾,身體每況愈下,最近又染了肺疾,醫藥不停,今年不過才四十三歲。他望著蕭可,青絲高挽,青裙曳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好像一下子就過了這麼多年,那時候朕才十三歲,常常去淨土寺找你玩耍,買蟈蟈,逛集市,那時多好,時光爲什麼不停住呢?”
蕭可淡淡一笑,何必又推給時光,“陛下說完了?六尚女史都在尚宮局等著我呢!”
李治如何不懂她的態度,“何苦呢?總是要避著朕,朕這就去把李敬玄叫來,像過去那樣,做朋友不行嗎?”
“那倒不必了,時過境遷,沒那個必要。”蕭可直言道:“三十年前的事情,我記得真真切切,曾經與一個名叫雉奴的孩子做過朋友,他對我很好,是真心實意的爲我著想。朋友嘛!總是要分別的,此後,便留在記憶裡了。”
“還在怨著朕?”
“我怎麼會怨你,你也沒有做過什麼!凡事,一如當初。”蕭可輕嘆一聲,對他,已無怨無恨,“朝聞遊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鴻雁不堪愁裡聽,雲山況是客中過。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磋砣。”
空令歲月易磋砣,李治默默唸誦著,她衣裙飄飄,消逝在蓬萊殿的盡頭。
尚宮局內,諸女史久候多時,事務事無鉅細,六尚所轄四司一一回稟,幸有沈容止協同,總算處理完畢。平平靜靜渡過了一天,回到懷貞坊已是日薄西山,嬋娟、謝氏忙得不亦樂乎,在屋裡子幫著元如嫺收拾東西,閻莊駕著馬車趕來,與未來岳母對視的霎那,明顯帶有不安。
來到嫺兒的房間,差不多已經拾掇好了,柳兒和槐花正在往馬車上搬,蕭可握住她的手,略有不捨,再次挽留,“真的要走?其實,我也不想在長安待下去了,再等些時日,跟我一起回西樵山不好嗎?總好過孤身一人。”
元如嫺去意已定,“多謝王妃的好意,我實在放心不下彥英,再不能等下去了。”
蕭可無奈,只好送她出門,再晚一刻,承天門也要關了,叮囑道:“雖然跟隨著商隊,但仍不可掉以輕心,一路小心爲上。”說罷,招手叫過閻莊,“記住我說過的話,讓你的朋友好好照顧嫺兒,不能出了紕漏。”
閻莊點頭應承,扶了元如嫺上車,惴惴不安地離去。
嬋娟淚流滿面,依依不捨,“阿孃,元姨娘還會回來嗎?”
蕭可默默一笑,不作答,回頭一望,柳兒、槐花和謝氏都在,就是不見了英華,便問嬋娟。
嬋娟搖頭道:“沒看見,我一下午都在幫著元姨娘收拾東西,誰知道他上哪裡淘氣去了。”
謝氏可不認同,幫著英華說好話,“姑娘可不能這麼說,他都多大了,不能老窩在家裡呀!”
蕭可無奈,又不好說女兒,親弟弟看不見,倒幫著外人收拾東西,馬上要霄禁了,英華能跑到什麼地方?跟女兒一樣,她也沒心思用晚飯,等到戌時一刻,兒子終於回來了,手裡提著一籃新鮮石榴,穿著簇新的袍子,蹬著烏皮靴子,完全不是早晨的打扮,一進門兒就喊餓了,謝氏顛顛地去給他做飯。
“上哪兒去了?一天不見人影兒。”蕭可看著兒子,長大了,俊俏了,身上還帶著一股子酒味,“你喝酒去了?什麼不好學,偏偏學這個。”
“跟朋友在一起,就喝了一點兒。”英華趕緊把石榴遞給母親,個個鮮紅飽滿,“阿孃,吃石榴,可甜了。”
兒子笑嘻嘻的,蕭可再不忍心責怪,轉眼就是十五歲的大小夥子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也不小了,耶耶老惦記著,可有喜歡的姑娘,若是沒有,阿孃給你尋一個。”
“別呀!我還小呢!”英華被她嚇了一跳,生怕母親給他定下親事,像姐姐那樣連分辨的機會都不給,“您先別慌,容我想想,說不定明日就能遇上喜歡的人呢!”
節骨眼兒上,乳母連聲叫他吃飯,趁此機會,英華一溜煙兒跑了。
因剛剛接掌了六尚事務,日日起早貪黑,從早忙到晚,從前只管轄尚宮一局,又有安採旻坐鎮,很是輕鬆,如今卻多了尚儀、尚服、尚寢、尚食、尚功五局,各局雜務,多如牛毛,未免力不從心,不僅與皇后見面少了,連英華、嬋娟也顧不得,幸有沈容止在一旁幫襯,倒不曾出過差錯。
這日乘馬車回府,又不見了英華,一問柳兒才知道,他足足有兩日未曾露面了,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能跑到哪裡去?問嬋娟又說不清楚,就連兒子所交之友也不知道是誰,只好把謝氏叫來問話,平日她最寵英華,一定曉得些端倪。
謝氏站在地上,拿眼瞅著蕭可,略施粉黛,高高挽著髮髻,連官服都沒換,成心回家找英華麻煩,“我也不知道呀!他一個小郎君,能整日窩在家裡纔怪,他跟誰交朋友,也不告訴我呀!”
蕭可笑了笑,她不知道纔怪,念著她的英華乳媼,素日不跟她計較,越來越不知規矩了,“乳母啊!我看你是年紀大了記不住事,英華都這麼大了,一時也用不到你,不如就此回家養老吧!”
謝氏叫苦連天,她哪裡捨得英華,他一去廣州五年,如何不是日思夜想,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求告道:“尚書大人,您讓我一個孤老婆子去哪裡呀!以後留心小郎君就是。”
蕭可拍案而起,“還不說實話。”
沒奈何,謝氏支支吾吾道:“宜……春坊。”
蕭可不聽則已,一聽更怒,兒子纔多大,竟去那種地方,命柳兒去左衛府叫秦楓,非要親手把他抓回來不可。
母親把乳母唬得一愣一愣的,嬋娟趕緊出來說話,“阿孃別生氣,弟弟只是去瞧歌舞,你又何必怪罪乳母。”
“你也知道。”看來,他們一個個都瞞著自己,蕭可尋問女兒道:“這時候才說,那種地方,是你弟弟去的嗎?你就是這樣當姐姐的,對他不聞不問?”
嬋娟認爲母親小題大做,“您不要不講道理,宜春坊正表演《柘枝舞》,槿兒舞姿驚動長安,弟弟看上兩眼又如何!”
“槿兒。”蕭可越聽越不對勁兒,別是英華跟一個舞伎有什麼關係,真要被她纏上了,如何向三郎交待?衝著乳母怒道:“你還知道什麼?趕緊說出來,不然趕你出府。”
被她一嚇唬,乳母實話實說,“前兒一早,跟著蘭臺太史令武公子走了。”
蕭可一聽,頭到大了,兒子跟誰不好,偏偏跟著賀蘭敏之走了,皇后正恨得他牙癢癢,恨不得剝皮剜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