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淨土寺後的杏林一片蕭索,不見了杏花,唯有漫天枯黃的枝葉,風一起,簌簌墜落,遠處鐘聲隱隱,近處孤墳淒涼,是偉倫的墳塋,慕容天峰葬他於此,對面就是他曾經居住過的竹屋,水井還在,母雞隨處覓食。
蕭可將祭品一一擺出,秦楓卻握住了她的手,腕上傷痕猶在,不能過於勞動了,“讓我來。”
至此,蕭可終於能恬淡下來,同時爲偉倫輕輕嘆著,好端端一個人就這樣沒了,轉而向秦楓道:“秦將軍,你真的想好了,不嫌我是個累贅?不怕雉奴報復?”
秦楓自是求之不得,忙搖頭。
“秦將軍,我可以嫁你,因爲我想逃避?!笔捒赏nD了一下,“只是嫁,只是一個形式,你明白了嗎?”
“你只要肯嫁,我便開心了?!鼻貤縻裤街磥恚芨吲d。
祭拜過偉倫,兩人於杏林散步,黃葉飄飄,秋風漸涼,秦楓又捕獲了一隻白雁,在網兜裡掙扎不停。蕭可一直在追憶往事,在這杏林裡、在這竹屋裡,發現過太多太多的事情,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三郎不在了,偉倫也不在了,剩她一個孤孤零零。
那隻白雁又撲騰個不停,看向秦楓道:“不能把它放了嗎?怪可憐的。”
“可不能放,我們要用到它,婚禮上,奠雁禮?!鼻貤靼蜒懔嗥饋?,似是很滿意,“我們的婚禮要最爲排場,最爲熱鬧,我還要準備一大堆的詩,你認爲如何?有沒有更好的想法?”
“我不太懂這個,你安排就是?!弊允贾两K,蕭可都是淡淡的。
“你從前是王妃?!鼻貤鞑恍?,搖頭。
“那是後來冊封的,持節使者來到安州,帶了冊文?!?
“以前呢?你是如何進入王府?爲何要冒充王妃?”秦楓很想了解她。
“我也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她走丟了?!笔捒蓞s不想提起往昔。
一個月後,他們正式舉行了婚禮,秦楓自來是個好熱鬧的,請了衆多的賓客,攔街興酒,深巷開筵,加之他又是皇后身邊的紅人,來賓趨之若鶩。行過拜堂禮,新娘被侍婢送入新房,秦楓則被左衛府的狐朋狗友拖住了,拎著酒死灌,足足折騰到半夜,方纔清靜下來。
寢室內,紅燭高照,蕭可靜靜坐在榻邊,一動不動,剛把手裡的扇子放下,秦楓便走了進來,通身的大紅色禮服,帶著一股濃郁的酒香,他笑著楓蹲下來,仔細瞅著新娘,花冠垂下的珠絡,恰好遮住了臉龐,她很美,襯著紅色衣裙,美的奪目。
“我還沒有做卻扇詩,你就把扇子丟了?!蹦眠^扇子,重新交在她手上,只爲她,沒有喝太多的酒。
“你已經做了很多的詩,這一項就免了吧!”不見了宮廷的奢華,秦府一方小小天地也是好的,何況今日婚禮,秦楓竭盡全力擺出了盛況,催妝詩、障車詩無不是出口成章,是一早兒就做好了準備。
“不能免,不能免。”嘴裡說著不能免,酒的後勁又上來,有些微醉,情人眼裡出西施,越看越好看,忍不住湊上去吻她,卻給躲開了,搔著腦袋,很不好意思,“時候不早了,你先睡,我去外頭走走?!?
剛踏出新房的門,就給媒婆攔了回來,“郎君去哪兒?不行合巹禮了嗎?”
“喝水去。”秦楓現編了個理由,又乖乖返回新房。
“喝什麼水,跟娘子共飲合巹酒吧!”媒婆領著侍婢進來,堆了一臉的笑,“娘子好福氣,今日婚禮盛大,郎君又相貌堂堂,算是給娘子掙足了面子?!?
飲過合巹酒,解纓結髮,待媒婆與侍婢們退下,秦楓又坐不住了,“我這回真的去喝水?!?
自秦楓走後,寢室內又安靜下來,唯有紅燭在跳動著,折騰了一天,蕭可又困又累,也不叫眉兒,親手卸掉了釵飾,放下幃幔,脫下喜服,倚著隱囊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才發覺身邊有人,原來是秦楓回來了,也倚著隱囊休息,和她一個姿勢。
“我後來又想了想,出去也不大好,會讓人說閒話的,好在這裡有兩個枕頭、兩條毯子,我們擠一擠好了。”
蕭可也沒攆他走,問道:“英華呢?一整晚都沒見他。”
“早跟著閻莊跑了,說是要去他家睡覺。”說著,秦楓握住她一隻手,柔柔綿綿的,“我知道你現在還不瞭解我,不過我會等?!?
“其實,我……。”蕭可停頓一下道:“我是沒有辦法,我不想連累你,更不想綁著你,我會盡快解決的,其實我已經想到了法子,把嬋娟救出來之後,再把她託付給一個朋友,之後我就能去嶺南了,再也不回來。所以,你不用把我放在心上,你喜歡誰便去喜歡,我決不攔著。”
“我只喜歡你,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不,秦楓,你不能喜歡我。”蕭可直言相告,“我的心早給了另一個人,我也配不上你,你跟著皇后還有大好的前途,而我嫁過人,還有四個孩子?!?
“我不在乎這些。”秦楓鄭重的說。
“可是我在乎?!笔捒纱驍嗔怂澳銓ξ业暮?,我會記著。”
“難道我比不上他?”秦楓很不甘心,他不想只做個有名無實的夫君。
“不是,你有你的好,他有他的好?!?
蕭可還想再分辨,卻被秦楓制止,他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反正是打定主意要做她的夫君,永遠相隨。“今夜先不說這些,你睡,我看書?!?
自從離開宮廷,日子過得很散漫,閒暇時,看著閻莊與英華在院子裡跑鬧,秦楓時不時的陪她到獻陵探望嬋娟或者到高陽原上緬懷一番?,F在除了眉兒,身邊又多了四個侍婢,是春楓特意買來照顧她的,個個手腳勤快,衣食起居均不用她費心。
眼看著到了用午膳的時間,英華卻不見人影,大概又在閻府,信步走到西廂,堆放了各種箱籠,均是皇后所賜予的嫁妝,直到今日還不曾到宮裡謝恩。
一時間,秦楓回來了,瑤兒忙把菜餚一一擺好,手裡忙個不停,眼睛卻從未離開過他。蕭可早就看了出來,這丫頭是喜歡她的,何況生得不錯,年少貌美,活潑好動,對人體貼入微。
“吃飯了,吃飯了!”秦楓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哪裡顧得了瑤兒,尋問道:“英華呢?又去閻莊家了?”
蕭可點了點頭,兩個孩子的關係甚好,叫也叫不回來。
秦楓家自來沒規矩,全都圍著一個食案吃飯,主人坐上首,僕人坐下首。
秦楓只忙著給蕭可夾菜,又道:“穎姐又問起你呢!嫌你不去看她,待會兒讓瑤兒去買禮物,下午我陪你去立政殿?!?
不等蕭可說話,瑤兒插言,“公子又說笑,我們家都捉襟見肘了,哪有閒錢買禮物?!?
秦楓沒心沒肺道:“不會吧!我的俸祿都給了你,你這管家當得好,把家裡的錢都管沒了。”
瑤兒小嘴一撇,“公子誣賴人,就你那點兒俸祿,迎娶夫人又用了那麼多錢,現在卻來怨我?!?
秦楓細細一想,也是,隨即打消了念頭,“那就不送她禮物了,我跟夫人空著手去。”
蕭可一聽,啼笑皆非,新婚夫婦哪有空著手去見皇后的,笑道:“我哪裡還有一些閒錢,平日又用不著,都是眉兒收著,讓她取些來便是?!?
秦楓有些不好意思,“我怎麼能花你的錢。”
鄧鄧插嘴道:“如何不能用,夫人的錢就是公子的錢?!?
秦楓一捉摸,鄧鄧的話有理,便囑咐瑤兒、眉兒去拿錢,再到西市置辦些禮物,向蕭可呵呵一笑道:“讓你見笑了,最近手頭兒緊?!?
蕭可還以一笑,自打來到大唐,還不曾爲錢發過愁呢!
置辦好了禮物,兩人一起上了馬車,晃悠悠朝太極宮而來,蕭可一直在琢磨瑤兒,那丫頭不錯,面若嬌花,膚白勝雪,最重要的是青春貌美,與秦楓相得益彰。
沒來由問了一句,“想沒想過納妾?”
秦楓讓她嚇了一跳,這不是試探吧?搖一搖頭,“不納?!?
“真的不納?別後悔??!”蕭可半開著玩笑。
“說不納就不納?!?
兩人正說著話,興仁門到了,將攜帶的禮物交給鄧鄧、眉兒抱著,並肩朝立政殿而去?;屎笸嵩陂缴峡磿?,見他們攜手而來,踏踏實實受了一拜,然後留下敘話,再好好一看,夫唱婦隨,很是和諧。
蕭可先上前謝過皇后的賞賜。
“你平日跟著本宮,賞賜是應得的?!被屎笥纸辛伺鍍悍畈?,開玩笑道:“你這尚宮還要繼續做下去呢!”
蕭可忙看向秦楓,意思就是不想做了。
皇后笑道:“你不用看他,他又做不了主。”
三人正說著話,高延福進來回稟,說是薛禮將軍有事請秦將軍出去一趟。
不等皇后開口,秦楓就立了起來,朝蕭可交待道:“禮哥找我呢!去去就來,你可別亂走?!?
秦楓一走,殿內又冷清了,皇后再把她好好打量一番,通身的大紅綾裙,襯著烏油油的頭髮,別樣的動人。
“怎麼樣?秦楓還不錯吧!看你們舉案齊眉,本宮很是羨慕呢!”
“皇后又說笑,我們有什麼可羨慕的,倒是有一件事,非說不可?!彼裢褶D轉,把瑤兒之事說了出來,就是有意納妾。
“瑤兒原先也是官宦家的女子,因父獲罪入宮,既然你都打算好了,也是她的造化。”皇后美目一轉,“想不到你這麼賢惠,剛過門兒不久,就張羅著給丈夫納妾了,難道過去竟是以訛傳訛,又或許是我們的尚宮轉了性子?”
“下官說得是正經話。”皇后拿她說笑,引得衆宮娥都笑了起來。
“本宮說得也是正經話呀!”皇后一如玩笑著,向衆宮娥道:“本宮一早兒便聽說過,長安城裡的百姓都知道,房玄齡的夫人是醋罈子,我們尚宮是醋缸,醋缸原比醋罈子更勝一籌。”
皇后一再拿她打趣兒,蕭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推說去找秦楓,紅著臉離開立政殿。剛拐過萬春門,差點兒撞在一人身上,那人通身的柘黃色衣袍,腰繫珠寶鈿帶,細眉長目,溫文爾雅。
驀然遇見,李治忙遣散身後諸人,自是要對她訴說一番。
“姐姐一向可好?”
蕭可卻不回答。
“真想不通,朕哪裡不如秦楓了?他不過是個左衛府的中郎將,一介武夫而已,你怎麼就看得上?若是爲了千里跟曦彥,朕可以赦他們回來的?!?
蕭可再不想聽他的鬼話,轉身而去。
李治隨即攔住她,確實有些後悔,“只要你肯回心轉意,讓朕做什麼都行!朕會讓千里、曦彥和嬋娟都回到你的身邊,朕這就下旨,朕給三哥平反,朕給他立廟?!?
“你不是已經立了廟嗎?”蕭可忍不住還以顏色,“人常說‘帝王心術’,果然深不可測,你藉著長孫無忌的手滅了威脅你帝位的人,又藉著皇后的手滅了長孫無忌,這賬算得好呀!”說完,反而很平靜,看來這條路是選對了的,“從此,我們之間誰也不欠誰,就算千里、曦彥一輩子留在嶺南,我也不會求你,就算嬋娟終生不嫁,我也不會求你。因爲,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從此,恩斷義絕!”
她把話說得如此決絕,再回首時,已遠走遠不見了,她衣袂飄飄,腳步匆匆,一如從前生氣的樣子。一霎那,彷彿回到表哥的竹屋裡,那時多好,一起歡笑,一起遊蕩,一起埋葬‘飛來’,一起燒烤胡餅,如今卻弄得反目成仇。
傍晚時分,蕭可再次登上高陽原,孤零零一個人對著一孤零零一座墳,和去年相比,這裡多了一座廟宇和一座高聳的石碑。廟宇是剛剛下旨追贈,四時祭以少牢,石碑就立在墳塋之前,深深雕琢著:大唐故鬱林王之墓。
她跪下來,靜靜訴說:“三郎,你放心吧!從今往後,我不會向從前那樣渾渾噩噩地活著了!從今往後,除了你,任何人我也不會相信,我會讓千里、曦彥回到我的身邊,我會給嬋娟一個好的歸宿,你不是說過,要我照顧彥英跟娉婷嗎?我會,我一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