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趕到了大嶺峰山腳,寧老七如釋重負,他終於舒了一口氣。
夜裡,他一時衝動帶著人馬自衝大嶺峰而來,經過一夜的行軍,拂曉時分,當越來越接近目的地的時候,昔日的恥辱涌上心頭,大腿上的舊傷痕竟有些隱隱作痛?;貞浧鹕弦淮蔚恼廴瑁唤_始揣揣不安,但畢竟他一向悍狠慣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略一轉念間,爲了保險起見,在經過崮頭村的時候,他又用剿匪的名義,徵招了該村的民團隨軍同行。
來到山腳,空蕩蕩的山道杳無人跡,只聽得樹聲颯颯、鳥聲喳喳。寧老七騎在馬背上四處張望,神情狐疑。
“大哥,您來了,可想煞兄弟了!”歪眼帶著哭腔猛不丁的從山道邊的巖石後轉了出來。
平底裡無端端的冒出個人影來,再加上這一聲慘如六月飛雪的哭腔,陡然使得一直提著一口氣的寧老七不禁大驚失色,馬上閃身順勢拔槍在手。然後他定睛細看來人,不禁提著槍嚷道:“俺的娘,原來是好兄弟你??!兔崽子,看你今日還往哪個牛溝子裡鑽?當初你一句屁話,就輕易的毀了俺一世的威風,今日俺非叫你身上多幾個比你眼睛還周正的窟窿不可!”
“大哥,千萬別開槍!”歪眼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顯露出一臉的焦急神情。
“咋的,怕了?孬種包子的你,哪還有一分敢白日裡劫道的刀客威風了?”
“俺怕?大哥,你好生想想,自從俺歪眼跟了你以後,兄弟哪次不是精溝子攆狼——膽大不要臉的!現如今你這般說俺,可真的小覷俺歪眼了!若不是當心俺大哥的槍聲一響,驚跑了山上的大仇人,俺死在大哥的槍下那才叫痛快。哪位兄弟順手,先借俺一把刺刀來,俺立馬挖了這顆紅彤彤的心出來給諸位看看!”
“喲呵,難道就真委屈你了?”寧老七不怒反笑,“再說說還有什麼不服氣的,老子就當再聽你說一回書又咋?”
“大哥,我的好大哥,你咋就不會想想?如果俺真的要賣了你討功求賞的,如今早就不知在哪裡吃香的喝辣的了,何必再餐風露宿、飢寒交迫的四處爲你打探仇人的準確消息?兄弟不怕人家百般羞辱、打個血頭爛面的,不吃不喝的死守路口,到底圖的是啥?”歪眼臉部一陣抽搐,突然想起自己爲了那幾個銀元,委曲求全的百般討好那黑寡婦的情形,一股酸楚真真切切的涌上心頭,竟忍不住失聲淚下起來。
“你個二旦子,真的會爲了俺豁出老羊皮換個血羔子?”
“哪個兄弟,歪眼求您了,您就一刺刀挑了俺的肚腸子,給俺一個清白,中不?”歪眼慘然四顧,悽聲的吆喝道。
寧老七冷冷的盯著歪眼,他知道歪眼的話虛虛實實當不得真,只是看這泗淚縱橫的模樣,倒有些莫測了。他伸手從靴子裡拔出一柄短刀,順手扔了過去,在清晨的光線裡短刀精光雪亮,斜斜的插在歪眼腳畔的土裡。
“大哥,咋辦?”歪眼的聲音微微發顫。
“嘿嘿,就照家規處理來個活的。他奶奶的,痛快利索點,別給老子丟人!”
歪眼知道這是活命的最後機會,他毫不猶豫的用右手拔起地上的刀,左手撩起衣服的下襬送進口裡死死咬住,然後刀光一閃,一刀深深的插進左肩。當他口中鬆開衣襟下襬,擡起頭看著寧老七的時候,發現對方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他的心噗的一聲落回了原位。他知道自己已經留住了性命,不料寧老七又變色作聲道:
“你奶奶的,瞧你個膿包樣,還要用牙咬著衣服,算是漢子嗎?”
“俺不怕一死,就是怕疼了些。俺就怕自己一忍不住喊出聲來,給大哥您丟臉,兄弟這還不是自己不要臉的爲了大哥?”歪眼帶著哭腔涎著臉說道。
寧老七聽到這裡,愈發覺得自己這個兄弟的忠誠可靠了,他換了一付臉嘴,和顏悅色的問歪眼:“俺這幾天操心事太多了,竟忘了你的大名尊姓了,說說,你到底喚個啥球的?”
“會大哥話,俺的醜名喚作李堂富哩?!?
“好!好名字,怪不得俺就看你有些富貴氣。嗯,這樣吧,你先做俺的副官,日後俺再給你個大富大貴的前程。李副官,前面帶路,今日就剿了這刀客的老窩!”
歪眼一怔,見衆人目光炯炯的盯著自己,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寧老七見他不動,有些惱火的又叫了一遍:“李副官,前面帶路!”
“大哥是喚俺麼?”歪眼怯怯的問了一聲。
“就是你哩,幾晌不見就二旦了?真不知是哪個王八羔子在你先人的墳上撒了泡怪尿,竟生出了你這朵該精不精該傻不傻的大蘑菇出來,還不快前面帶路!”
這一番話聽得歪眼滿心歡喜,終於明白自己一刀竟然就換了個副官當。他一提嗓門,精神抖擻的應了一聲,一路當先的衝了出去。途中他推開韓冬子殷勤的攙扶,既不吭聲也不求人的草草給自己包紮了傷口。
雷泰對著外面射了兩槍,然後示意冰姑掩護自己。
當冰姑的槍聲響起,雷泰靈如貍貓的一個魚躍撲出廟門,就勢滾身臥在一塊巨大的青巖石後面,從這裡居高臨下的望出去,彎曲山道盡在視線之內,佔盡了地利。雷泰舉槍對著那些個顧頭不顧尾的士兵開了一槍。槍響人哼,慘叫聲長號,對面又是一陣慌亂。冰姑潛身掩了過來。雙方一時沉寂下來。
冰姑探頭一望,說:“好,有希望了?!?
“有什麼希望?”雷泰驚奇的問道。
“你看後面那些衣裳不整的傢伙,那是民團!他們不敢對我怎麼的。嗯,我想想,會是哪兒的民團呢?”
冰姑略一沉思斜身探出頭去,對著山道下方朗聲喊道:“俺是冰姑,山下的民團兄弟是崔二還是萬富當家?”
山道的上人影晃動,接著一個沙啞的聲音喊道:“真是冰大姑娘嗎?俺是崔林河!小人不知您在山上,冒犯了。”
山道上的人馬有嘈雜聲響起,有人開始罵娘了,其中隱隱可以聽見寧老七嘶聲竭力的在咒罵著什麼。冰姑釋然一笑,回過頭說:“好了,崔二不敢弄俺們的,他欠俺一筆債呢?!?
“刀客放債給民團,真是稀罕,呵呵!”雷泰一邊盯著山下,一邊接口道。
“不是錢財呢,是他看上了洛寧縣城徐號綢緞莊徐家的大閨女。可人家丈母孃嫌他沒出息,不理會他。他沒辦法就求俺來著,俺可憐他傻不啦嘰只會舞槍弄棒,別的什麼也不會,就綁了那妹子回來,作主許配了給他……”
“胡鬧,可別苦了那個妹子!”
“嘻嘻,兩人好著呢!雷泰,你看上誰家的閨女了?告訴俺一聲,俺給你……”冰姑話音未落,雷泰猛然將她攬入懷裡,冰姑的臉嘩的血涌上來,她又羞又惱正待掙扎,陡聽槍聲如豆爆裂密集的淋來。雷泰攬著冰姑側身伏地,不慌不忙的一槍槍擊發著,火力準確而堅定的封住獨木橋的那一端。
冰姑恍然大悟,臉色霎時蒼白,她挪動身子從另一側繞出身來,左右開弓的射出交錯的兩個點射,待對方的火力略一停頓,她厲聲罵道:“崔二,你吃了豹子膽,敢造反了!你個雜種!俺終有一天一定讓你五馬分屍,再把你那臭婆娘賣到土窯子裡不可!”
山下的人馬一聲不吭,一個勁的猛攻。雷泰見勢頭不對,扭頭對冰姑說:“冰姑,你聽我說,這裡有我儘量擋著,你從那側的懸崖順著樹根老藤往下進入溝箐,然後尋到馬匹快快離開此地!”
“不,俺不走!”
“你立即走,否則我斃了你,這是命令!”雷泰恍如置身烽火前線,一臉不容置疑的兇狠和冷酷。
“刀客,這些雜種今天是鐵了心的要滅了俺們!俺不能走,是死是活,俺都跟你一起了!”冰姑慘聲喊道。
雷泰心裡一熱,臉上的兇悍漸漸消退,他不禁柔聲言道:“冰姑,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倘若真的再無相見之日,我是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你的意思……”冰姑甩手連發幾槍,驚疑不定的對著雷泰問道。
“冰姑,你是急糊塗了?!崩滋┮贿吚潇o的射擊。一邊莞爾道:“如果你逃出去了,我即便落入他們手中,那幫民團的弟兄因爲害怕山寨的報復,是決不會傷害我的!”
冰姑略一思索。明白雷泰的話是現在唯一可行的冒險,她不敢深深的思考下去,一咬牙摸出身上僅剩的一個彈夾放在雷泰的身側,同時把兩支槍放下,然後迅捷靈巧的滾身到懸崖邊,準備攀巖而下。
冰姑聞言回頭,只見雷泰飛快退出手中槍裡的彈匣,重新換上一個彈夾,然後把手裡的槍扔了過來。他說:“你帶著傍身,快走!”
冰姑接住半空飛過來的槍,知道雷泰的話難以違拗,毅然隱身滑入懸崖邊的枯藤亂草中。她一邊向下尋找著出路,一邊細細的數著雷泰清脆的槍擊聲音。當她踏上溝箐底軟滑的苔泥時,她清楚的知道雷泰的子彈快打完了,憋不住的兩漢熱淚終於奪眶而出。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快步奔出。
雷泰知道今日因爲一時大意,發現敵情太晚的情勢已經把自己逼到了絕路,再想脫身而退是不可能的,現在只有仗著對方雖然人多但在山道里布不開進攻隊形,和雙方只有一道獨木橋聯繫的有利地勢,手中兩支槍的槍口穩穩封住橋頭,儘量拖延著時間。他左手扣動扳機,只聽喀嗒的一聲輕響,他的這支槍沒有子彈了。他停止了射擊。
對方見他沒有動靜,也不約而同的停止了射擊。寂靜裡,只聽見呼呼的山風迴旋耳際。
一個身影終於耐不住寂靜從對面冒了出來,小心翼翼的踏上獨木橋,探頭探腦的摸了過來。雷泰哈哈一笑,從青巖石後站起身來,身子的兩側各高舉著一隻駁殼槍,槍口指向天空。獨木橋上的士兵被嚇得面青脣白、顫抖如風中殘燭,終於站在橋的中間止步不前。寧老七晃身閃出隱蔽的地方,高聲叫道:“放下你的破槍,俺寧團長大人大量,也是敬重他孃的英雄好漢的好漢英雄,俺保證給你一個痛快的!”
雷泰微微一笑,扣動右手駁殼槍的扳機,最後一個子彈應聲射入天空,獨木橋上的士兵聞聲大驚失色,錯步落空的跌進幽幽的深谷,後面緊跟著的士兵愕然停住腳步,目瞪口呆。一時間,只聽見那失足的士兵渾如鬼哭的慘叫聲從山谷深處的半空傳來,悠然不絕。
雷泰順手將槍放在身側的巖石面上,好整以暇的看著迎面端槍戒備圍上來的鎮嵩軍士兵。而那些匆匆擦身而過的、身著各色服裝的名團團丁竟然沒有人正眼看上雷泰一眼,他們一窩蜂的直撲廟內,不多時,又亂哄哄的撲了出來,漫無目的的四處搜索,直到有人發現懸崖邊的亂草叢有人逃逸的痕跡爲止。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見狀,也不打話,徑自慌慌張張的竄折回來路,向著那幾個正趾高氣揚而來的人跑去。雷泰注意到現場衆民團團丁的臉上佈滿了不安的惶惑和緊張,和士兵們得意的臉色形成非常鮮明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