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從來都不知道蘇子葉其實會抽菸,也從來都不知道一個女人連抽菸的姿勢都能優雅到這般地步。
時間空間彷彿定格在那裡,就像是一幅美麗的畫卷,只有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的美。
夕陽的與會從窗簾的夾縫中照進昏暗的房間裡,一個漂亮的女人斜倚在窗前,隱約可見半張絕美的臉,鬢邊的髮絲微亂隨意散落在消瘦的肩頭,黑色的絲質浴袍襯得她膚白勝雪。
若不是指縫間嫋嫋升起的青煙,恐怕連蘇顏自己也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否是真實存在的。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一步一步的走進蘇子葉跟前。
“姑姑。”蘇顏輕聲喚她,在她跟前蹲下伸手去握住她冰涼的指尖。
纖細的身子微微動了動,垂下眼眸淡淡一笑:“顏顏來了,坐。”
眼睛裡沒有波瀾,依舊是平日裡慈愛的目光,彷彿這一地的狼藉都與她無關。
蘇顏想,人生在世,不過是一場修行,走過的路,遇過的人,都將成爲你的鎧甲和武器,爲你築起銅牆鐵壁,不讓旁人輕易看穿。
浮沉半生,有的人早已修煉的登峰造極,即便是深處頹垣斷壁,即便是檣櫓灰飛煙滅間,依舊能雲淡風輕、優雅自若,彷彿那些寧靜早已滲入骨髓,成爲生命裡不可磨滅的印記。
一如眼前的蘇子葉,蘇顏用盡了全身力氣,都無法在她臉上找尋到一絲的哀怨和心傷,唯有目光盡頭的閃爍才隱約可見她極力隱藏的情緒。
手中的力量重了幾分,再次開口道:“姑姑,你沒事吧?你和爸爸吵架了嗎?”
“沒什麼事,只是有點爭執而已。”蘇子葉的脣角浮現一抹淺笑,夾雜著淡淡的虛弱和無奈,想要以此平復自己的心緒,又或許想要安撫擔憂的蘇顏,只可惜殘破的靈魂從來就溫暖和安撫不了另一個寂寞的靈魂。
許是見蘇顏沉默不語,又或許是連自己都仍不能自信,只聽凝固的空氣裡再次響起蘇子葉的聲音:“牙齒和嘴脣這樣親密都會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有點爭執罷了。”
蘇顏朝著蘇子葉微笑,輕聲細語:“姑姑,記得我從前在英國唸書的時候,每次給家裡打電話說的都是好的事情,生病或是傷心難過,卻一次也沒同家裡講過,你總說我的個性最像你,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堅強又倔強。
那個時候你告訴我,家人之間是最該坦誠相待的,堅強留給自己,身上的傷和脆弱卻也需要一個宣泄的渠道和療傷的地方。你說你就是我最好的避風港,無論我做什麼樣的決定,你永遠都會無條件的支持我。
那我現在也想告訴你,我們是一家人,既然幸福共享,那麼苦難我們也要一起承擔。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你都別瞞我好不好?”
明明算不得什麼煽情的話,可不知爲何,說起這些的時候,蘇顏仍在不經意之間溼了眼眶。
蘇子葉纖細的指尖輕撫過蘇顏柔軟的髮絲,眼睛裡有憐惜,也有欣慰。她又爲自己燃了一支菸,朦朧的煙霧中蘇顏其實有些看不清她的眼睛,是聽見她哀怨而又婉轉的聲音:“顏顏,姑姑給你說個故事好不好?”
蘇顏從她輕顫的手裡接過那一張泛黃的舊照片,久久的凝望著照片裡兩張年輕的笑臉。
蘇子葉告訴他,照片裡的男人是她從前的戀人,是她在泰國做交換生的時候認識的。那個時候他是學校里美術選修課的兼職老師,姑姑也算是他的學生,說他的畫畫得好極了,萬物生靈在他筆下好似都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和生機。
談起過往的時候,蘇子葉的眸光中有一種蘇顏從未見過的溫柔。不可否認,姑姑從來都是個柔情似水的女人,多少年來給蘇雯和自己印象最深的,也是姑姑那種溫柔的目光。
可這一刻的溫柔同從前她所看見的卻都不一樣,她說不清究竟是多了又或是少了些什麼,只覺得是那樣的難測,似期待,更似悔恨;似失望,有梗死絕望。
姑姑說,有的人生來就是註定要相愛的,沒有山盟海誓,沒有天長地久,卻是一眼萬年。只是在人羣中望了一眼,便也不能忘記彼此的容顏,像是前世走散了的戀人,今生的宿命就是要尋回彼此。
第一眼看見他,姑姑就知道他們之間會有故事發生。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很快的他們就走到了一起。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快樂,是我這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候。即便是往後的許多年我都過得並不如意,可只要想起他,想起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和共同擁有的回憶我都會覺得滿足和幸福。
我一直以爲我們會永遠永遠這麼幸福下去,可命運總是喜歡開玩笑。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原來他還有個未婚妻,是家裡給他做主的,很早就定下來的事情。當時覺得很諷刺,都快二十一世紀了還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套,可事實偏偏又是如此。
那時我怪過他、怨過他,也痛恨他即便是善意的謊言,卻始終還是放不下他。既然無法掙脫,那不如同命運抗爭到底。他的父母家人都極力的反對,也因爲這個他同家裡鬧得很僵,甚至已經到了決裂的地步。
我們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住在一起,日子過得雖然有些清貧,心裡卻從來不覺得苦。可我心裡常常忍不住愧疚,因爲我的關係讓他和家人之間鬧得這樣不愉快。
他總是安慰我說,親人之間哪會有隔夜仇,總有一天會雲開霧散的。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心裡最重視的是自己親人,最渴望得到的也是家人的祝福。他嘴裡不說,可每次提起他的家人過後,夜裡他總是不住地嘆息,這些我都知道。
我也不斷地對自己說,這些都會過去的,想只要我們的心在一起,那便沒有什麼能將我們分開。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讓我們分開的,正是我自己。”
蘇子葉頓了頓,不知是被什麼樣的思緒所牽絆,深深的凝望著窗外的遠方。
“那後來呢?”蘇顏忍不住輕聲的追問。
輕輕地嘆息聲中再次緩緩地開口道:“後來,他的哥哥找到了我。帶著他們的母親找到我,沒有蠻橫無理,更沒有咄咄逼人,只是苦苦的哀求我,哀求我放了他的兒子。
她說他們家族的生意出現了問題,這場婚姻至關重要,容不得任何的閃失。說她的兒子素來都溫和有禮,這一生都從不曾忤逆過她和他父親的意思,唯有這一次態度強硬至極,不惜同家裡決裂。
她說我有大好的青春年華,會有美好的未來,求我體諒一顆做母親的心。他們父子都是剛硬的性子,自他走後,他父親就一病不起,卻也下了死命令不許任何人再尋他回去,說權當這一生從沒有過這個兒子。
她說兒子是她親生的,他的性子她也在瞭解不過了,常人只見他溫人如玉,卻不曉得他骨子裡的那幾分倔強,一旦認定的東西便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再這樣下去,便是兩敗俱傷的結局,父子疏離、形同陌路,讓她痛心疾首,也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她只能來求我,這是她走投無路唯一能想到的路。
其實我想過幾千幾萬種和他家人見面的場景,我也曾想無論是怎樣的困難我們都會一起面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可我不曾想到的是,面對他至親的家人,面對這樣柔軟的哀求,我無能爲力。
終於,我妥協了。我們分開後,我便回國了,這麼多年,我們也沒再見過。”
聽了蘇子葉的故事,蘇顏心中只覺無限的酸楚,其實已經猜到了結局,卻還是忍不住再問一句。“姑姑,他就是雯雯的父親嗎?”
對面的蘇子葉輕輕點了點頭答道:“是,他叫做顧文浩。”
蘇顏連忙握緊她的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麼,生怕遲了一步便轉瞬即逝。蘇顏曾聽父親說起過,當年的蘇子葉是何等的堅強和倔強,任憑旁人如何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卻始終不肯說出蘇雯的生父。而如今,卻是這樣的坦誠。
“那他現在在哪裡?你們已經重逢了嗎?”
“再也不會了,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明明說好要白首到老的兩個人,卻終於死生不復相見;明明心如刀割,她卻流不出一滴眼淚。蘇子葉想,大約是她的眼淚早已流乾,大約她心底比誰都明白一切都已是枉然。
蘇顏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伸出手去擁抱蘇子葉,她只想讓她最親的姑姑貼著她的溫暖,倚著她的肩膀喘口氣,讓姑姑知道,在這世上不是孤身一人而已。
蘇子葉輕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傻孩子,姑姑沒事。”
“我一直以爲這一生再也不會和他有任何交集了,直到不久之前,我又在海川遇見了他的哥哥。柏川今天和我的爭執,也是因爲這個。柏麗有塊地皮落到了他哥哥公司的手裡,或許有人想要以此來做文章,公司裡難免有些風言風語。不過清者自清,我和顧文濤雖然見過,但和柏麗的事絕沒有半分關係……”
不等蘇子葉說完,蘇顏便打斷了她的話:“姑姑,你說他哥哥叫什麼?”
“他哥哥叫顧文濤。”
蘇顏的心微微一怔:“你是說顧氏地產的顧文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