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這麼訓了一頓, 夏侯沛莫名地便恢復了元氣,她是不願讓皇后失望的。摒除一切該有不該有的妄念,她也不願讓皇后失望, 哪怕只是淺淺的皺一下眉。
阿祁站在一旁, 見十二郎讓殿下訓了一頓, 便由“掩飾著萎靡不振”變作了“眉開眼笑精神煥發”。她不禁暗暗搖頭, 前幾日她還擔心著十二郎爲何突然疏遠了殿下, 莫非是聽說了什麼?眼下一看,大約只是十二郎欠收拾了。
阿祁自是鬆了口氣的,她這幾日一直爲此事提心吊膽, 當年那事兒並不是密不透風的,經殿下彈壓, 雖無人敢言, 可隨十二郎年長, 總會有不甘寂寞的人出來攪渾水,到時, 該如何處置?
阿祁舊憂剛去,又添新愁,懷著滿腹愁緒望向融洽相處的母子。
夏侯沛道:“兒是遇上了點事,只是,如阿孃所言世上無難事, 不過取捨難下罷了。”她說著, 悵然痛苦漸漸浮上她的眼中。仍是心亂如麻, 仍是痛苦不堪, 仍是將自己鄙棄了個一文不值, 卻不像之前的迷茫無措了。夏侯沛始終不願在皇后面前示弱,出於她的自尊, 她嚥下苦澀,把負面的情緒都收斂起來,笑了笑,道:“只要有阿孃在,兒就什麼都不怕了。”有要保護的人,只會一往直前,哪顧得上生懼?
皇后也讓她說得輕笑。
就當這時,太極殿來人了。
外頭天都黑了,皇帝有什麼事會在這時來?夏侯沛皺了下眉,穩穩坐著,待人進來。
來的是名小宦官,進來先朝兩位行禮:“拜見皇后殿下,拜見秦王殿下。”
夏侯沛留心著他的舉止神色,見他動作姿態皆鬆弛,面上還帶著抹討喜的笑,可知當不是壞事,便不出聲地在旁閒坐。
那小宦官行完了禮,便笑吟吟道:“聖人召秦王往太極,臣一聽,便從趙中官處討了這差使。”
召她做什麼?天已入夜,阿爹不該抱著薛美人溫存去嗎?夏侯沛身在後宮,自然聽聞眼下最得寵的妃子是薛美人,聖人每入後宮,十之八九是往那處去的。
想歸想,夏侯沛一派恭謹,起身與皇后道:“阿爹相召,不可耽擱,兒先告退了。”
“是該速去。”皇后說道,也站起了身,朝邊上看了一眼,宮人會意,立即捧上一襲新制的披風。入夜,外邊兒有些冷了。
皇后親爲夏侯沛披上,示意她隨宣召的宦官去。
其實,皇帝就是想到夏侯沛這幾日不大開心的樣子,召來關心關心。兒子還只有十一歲,需要父愛啊。皇帝一廂情願地想著,等他忙完了政事,便派人去找夏侯沛了。
夏侯沛一到,皇帝挺高興地打量了她,點點頭:“十二郎又長高了啊。可有習武?”
“騎射之術,一日未落。”夏侯沛仍不解聖人爲何連夜相召,故而一面謹慎地回答,一面猜度,並不敢多語。
皇帝卻是撫掌而笑:“不錯。你這年歲,正該多動彈,才能長得高。再且,生爲男兒,不該一味埋首詩書,騎射也同樣重要。”幾個皇子中,還真沒有人是弱質書生,就是看著最文質彬彬的夏侯康,射起箭來,也頗具準頭。
兩句話下來,夏侯沛已經有點數了,大約是聖人心血來潮召她來的,她笑,小嘴甜得很:“阿爹所言極是,兒常聽聞阿爹馬上英姿,只恨生得晚了,不曾親見。”
被兒子崇拜了,皇帝大爲得意,拍拍夏侯沛的肩,二人一道朝裡走去。
見夏侯沛已然恢復了活力,皇帝也不提她先前那有氣無力的樣兒,只與她扯些閒篇兒。到內室,便看到一塊輿圖。
這輿圖,大得很,幾乎可觸屋樑,夏侯沛停住腳,看了看,她學得不錯,一眼就認出,這是長江沿岸的輿圖,並非佈防圖,皇帝不會將如此機密讓她看到,這只是一張尋常的地圖罷了,只是上頭有幾處城池,被皇帝圈了起來。
看來,聖人已在積極備戰了。這是好事。與太子的仁慈不同,夏侯沛極爲現實。她覺得,就算大夏不主動挑起戰爭,楚國也不肯偏安南方的,眼下楚帝是隻顧消遣了,下一任楚帝呢?總有一戰,何不主動些,早做準備?唯有天下統一,威服四海,方可再謀仁政。
皇帝只在一旁瞥見夏侯沛的眼神,看到她眼中流露的贊同與興致,便知這兒子來日立於朝堂,與他的政見是不會相悖的。
皇帝來了興致,留著夏侯沛東說西說,夏侯沛也隨著他東說西說。在夏侯沛看來,聖人本是個怎樣的人是一回事,聖人理想中的自己是個怎樣的人是另一回事,她只需順著聖人理想來應承就可了。至於聖人理想如何,細微處非她能看得透的,但大方向是必然的——明君英主。
夏侯沛有心要哄誰高興,便會站在對方的角度,以他的思維去思索,幾句話下來,皇帝便覺得十二郎非但聰明懂事,且十分體貼孝順。
父子相談甚歡。
等夏侯沛從太極殿出來,一輪明月掛於中天。
她微微鬆了口氣,不論是好是壞,與皇帝說話總歸不是件輕鬆的事。
這個時辰,也該回去就寢了。
夏侯沛擡步而走,卻並未直去含章殿,她饒了路,選了一條從長秋宮前經過的偏路。
含章殿、太極殿、長秋宮並非是成一直線,長秋宮在太極殿之後,含章殿處於太極殿左後,自長秋宮前過,不是南轅北轍,也差不多了,相當於繞了一個大圈。
這一日下來,夏侯沛很累了,但她仍舊想要去看看。到了接近長秋宮的地方,她沒有慢下步子,亦未曾令人去叫門,只是以一種平和的步調,自長秋宮前經過。她目視著前方,呼吸放得緩慢,眼睛是聚精會神,毫不斜視的,心卻已越過這高大挺拔的宮牆,飛到裡面去了。
一段宮道,總有走完的時候,當長秋宮逐漸落在了身後,一種名爲失落與不捨的心情,也佔據了夏侯沛的心房。
如此又過數月,到了大雪紛飛的時節,宮中發生了一件事,一件說起來不算大,卻讓皇帝紅光滿面的事——薛美人有孕!
掖庭的一處房舍中,皇后坐於主位,四下妃嬪皆帶著矜持的笑。
此處雖處掖庭,是品階不高的妃子的住處,然一目望去,可見其中擺設精巧講究。並無僭越之處,只是極盡舒適。可見這間房屋的主人非但得寵,還是個小心之人。也可說明皇帝喜愛她,卻並沒有昏了頭疼,不曾賜她不該她用的東西。
此時,那初初有孕的薛美人正在座兒上坐著,她還未顯懷,小腹是平坦的,早早換上的寬鬆的衣物並未使她顯得瘦弱而寬大,反是將她襯得嬌美出塵。
薛美人有了孕,皇后身爲後宮之主,不得不來看看的,這孩子生下來,也是要喚她母后的。
衆人面上皆是笑著道賀,自夏侯沛之後,宮中再無嬰兒的哭聲。時隔十二年,又有了如此喜事。真是使人又驚又“喜”啊。
“殿中用度可夠?但有需求,儘可說與內侍省與掖庭令。”皇后說道。
薛美人不由自主地撫上她的小腹,面上浮現出幾分害羞來,聲線嬌柔而婉轉:“一切都好,謝殿下費心了。”
皇后目光柔和地看著她:“你要照顧好自己,聖人與我,都十分看重你這一胎。”
薛美人似乎有些意外皇后突然而來的關心,但一想到,這年餘,她與魏貴人多有往來,皇后亦無察覺,又安下心來,這後宮畢竟是在聖人的手中握著,皇后雖尊貴,還能尊貴過聖人嗎?雖如此,她是要做母親的人,一切以孩子爲先,也知要謹慎一些。謙卑的微笑:“是聖人與殿下擡舉,妾,託龍胎的光了。”
皇后看看她,只一笑而已,自有旁的妃子來接話,不使場面冷下去。邊上坐著的魏貴人亦不甘示弱:“聖人對阿薛的看重,咱們都看到了。”一面說一面笑著示意這滿殿的陳設用器,而後又笑望著皇后,打趣道:“殿下哪兒能讓聖人專美於前呢?”
薛美人聞言,忙怯生生,彷彿稍大聲點兒便會受怪罪:“殿下早已頒賜過的。”這般聲氣,只讓人懷疑她所言只爲皇后掩飾一般。
聽她這話,十一郎之母淑妃強忍著抑制不住的嘲笑,微微垂首,以手覆脣作掩。衆人也多是看好戲的樣子。
皇后擡了下眼,看了她一眼,溫聲道:“頒賜過又如何?就不能再賜第二次了嗎?”話語一落,皇后身邊的宮人便捧了早已備下的頒賜來。
薛美人萬沒想到皇后竟然又備下了賞賜,見四下妃子們已變了味的笑,頓時覺得自己出頭太過,連忙推辭。那些賞賜之物都展示到了衆人眼前。不是什麼貴重之物,卻是對孕婦大有好處的一些物件,難得的貼心。
皇后賜下貴重物件,興許是應付,但是這般精心準備的,必然是當真重視。妃子們相互間交流目光,原本帶嘲的目光,也漸漸忌憚起來。連魏貴人都有點繃不住。
“都是御醫看過的,正合你用。”皇后仍舊是好聲好氣,帶著距離感,卻讓人絲毫無法從她的態度中挑出不妥。
薛美人感覺毛骨悚然。魏貴人更是大恨,自這阿崔做了皇后,她再沒在她那裡討過一點好!
宮人恭敬地捧到了薛美人面前,請她過目。
薛美人惶恐不已,只看著長秋宮的宮人,都有一種步步敗退之感。
在掖庭待不了多久,諸妃便散了。
本也不是多大的事,皇帝不缺兒子,除去夭折的,還有八個,女兒也有十一個之多,早已熟知做父親的滋味,薛美人有孕,他是高興,也僅僅高興罷了,並無太多期待,就連朝臣,也壓根兒沒在意。
皇后登攆,諸妃躬身相送。薛美人仍是戰戰兢兢的模樣,只是這戰戰兢兢倒多了點真心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