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啞巴在給我的屁股和大腿上換藥,我趴著無聊了幾個月,早就睡夠了,這會兒就教他聽懂漢話。老管家把他送到我身邊後,我才發現他不是天生的啞巴,而是舌頭給人齊根割斷了,而且是很老的傷。他不過就是十四五的年紀,因爲他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我沒法問出他具體的來歷身世,也沒法問出他這一路上究竟是怎麼避過別人給我上藥的,或者他背後有什麼人。
可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路上跟著返京的隊伍,還給我上藥,雖然我們這些傷員並沒有被重點看守著,可他也算是個厲害角色,最起碼是個執著的人。
明禧說是在牢房外面的大街上找到他的,只是說服他跟他走花了許多時間,而且小啞巴直到看到我才真正放下了戒心。
雖然不明白他爲什麼非要跟著我,他救過我,並且我作爲一個失勢的太子的隨從並無被人打探的價值,所以我信任他,把他帶在身邊,教他聽漢話寫漢字,並且給他起了個名字寶音,是蒙語“福”的意思。
明禧端著瓷碗從暗門裡出來,把碗放在桌上,順手就接手了寶音的工作。我讓寶音出去玩了,然後舒舒服服的趴著,任明禧給我換藥。其實傷好的七七八八了,只是結的痂還沒掉,時常奇癢難耐。
“以後你等著我給你換藥,不許別人動手”,他忽然有些悶悶的說。
“好。”
“你不問爲什麼?”
還用問嗎?肯定是心裡不舒服了,吃醋了,我搖搖頭,“不問,都聽你的。”
他臉上多雲轉晴,端了那碗雞絲粥來,一勺勺餵給我吃。
“家裡不是有廚子嗎?你幹嘛還要親手熬粥”,有那個時間不如陪我說說話。
他白了我一眼,“到別院裡來養傷,你那些妻妾們每日給你燉得羹湯你都喝不著了,我這不是給你補上嗎?”,說得陰陽怪氣地。
我笑著摟著他的腰,枕在他腿上,“不用爲我做這些,你在我身邊就足夠了”,他原本哪會做這些事,這兩年不知道起了什麼興致,時不時地給我燉湯堡粥。味道倒不差,只是特別費時間,有那個時間,我寧可他在我身邊待著,難得有那麼多時間在一起說說話,以往三四天見一面,還都是在晚上,連□都嫌時間不夠。如今我在家養傷,時間是大把大把的,可他燉起湯來一下就花去一兩個時辰,讓我見不著人。
“不喜歡吃?”,他瞇瞇眼看著我。
“喜歡。”
“那就行。你別管那麼多,反正我做了你吃掉就行了”,他滿意的鑽進我的被窩,躺在我身邊,把我的手拿在手裡把玩。
“你這些天,心裡有什麼不痛快?”
他看看我,摟住我的脖子,輕輕開口道:“我這些年,殫精竭慮的蒐集那些人的劣跡,可是根本動不了他們的筋骨。可如今他們都倒了,卻不是因爲我,而是那個人愚蠢的自毀長城。我這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覺得這仇報的一點兒也不爽快,也不解恨。”
“這叫自作孽,不可活。這樣不是也很好嗎?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便將來要翻賬,也打不到你頭上。我正覺得這樣最好,你還覺得不好?”
他想了想,又陰寒道:“反正他們都廢了,我這恨也算是解掉了一半。”
“廢了?”
“是啊,我讓人每日在他們的飯菜裡下藥,傷了腎水,以後應該舉不起來了”,他瞇眼道。
“……”,男人聽到不舉總是有點心寒的。
“怎麼,你不喜歡我這麼做?”,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瞧著我。
“不是”,快意恩仇也是好事,老把那恨和恥辱感憋在心裡,纔是壞事。只是不舉這種事,雖然沒人願意說出來,但是凡事都有萬一。好幾個人都不舉,那不會是巧合的事情,這世上的有心人永遠不少,“你安插的人,還是儘快送走吧。”
“這還用你說”,他笑了笑,“當初我們說好了,幫他們報了仇就兩清。他們的仇家也在那些人當中,一個是老婆被人逼奸致死,還有一個家裡田地被佔,母親和幼子飢寒交迫而死。只是他們都是平民百姓,一輩子也報不了仇,這纔到了我門下。如今早拿了銀子,遠走高飛了。死在牢裡的那兩個,你都沒有想過?這一路上都熬到了京城,又怎麼會那麼容易在牢裡死掉了。”
我靜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你找的,都是和那邊有仇的人?”
他點點頭,“我現在沒身份,也沒有多少錢,能找的也都是這些平民百姓。而且光有仇不行,還要找有志報仇,並且心有所掛的人。這樣的人我纔信得過,幫他們安排好了牽掛的人,我才能放心的用他們。所以我手下的人並不多。如今那個人倒了,他的門下也一個個倒了黴,我這邊也分了銀子讓他們散了。”
“那你身邊那個能飛檐走壁的人呢?”
他譏諷的一笑,“那個人以前受過我的恩惠,被仇家下毒之後到了我家,當時爲了救他的命,我還忍辱去我阿瑪的嫡妻那裡求了一根上上品的人蔘。那時候倒也沒打什麼心思,只是覺得交個草莽朋友,聽聽江湖故事,也挺不錯。但是他說要還我的救命之恩,會在我有危難的時候救我一次。在太子府出事的時候,我除了盼我阿瑪,也盼他能救我。可是他們都沒有來。後來我出來了,他來找我,說是師門不允許他來救我,因爲不想和皇家有什麼齷齪和瓜葛。他又說會保護我十年。這樣的人不用白不用,我就把他留下了。”
我摟著他,拍拍他的背。
“你以前從不問我的事情,今天怎麼想起問了?”
“……因爲那位被廢了,即便復立,只怕也不穩。人心浮動,京城中的形勢越發複雜了。我怕你手下的人太有用,被人當了槍使,或者當成了眼中釘。如今你既然說散了,我也就放心了。”
“都散了。以後除了茶樓的生意,我也不管其它事了。”
“即便那位復立,你也不報仇了?”
“我努力了七年,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什麼也動不了。不如等他自己給自己挖了坑,我到時候再添把土就是了。”
我笑了笑,他倒想開了,“那也好。”
“跟你在一起以後,我好像就不願意花那麼多功夫去恨人了”,他在我懷裡蹭一蹭。
“那就忘了吧,以後只想著我。”
“你從沒懷疑過我?”
“懷疑什麼?”
“懷疑我纏著你是爲了利用你報仇。”
“沒有。”
“木頭……你真是的,你應該多想想的,要不是碰到我,被人賣了都不知道”,明禧和我額頭貼著額頭,似嗔似怨的說。
我笑笑不語。人心哪有那樣簡單,都是一步步靠近,一步步試探,然後慢慢信任而已。被利用一點兒我並不在乎,要是有人能徹底地利用我,也只能說我太在意這個人了。那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那個寶音,你就那麼相信他,還讓他跟在身邊?”
“我現在剛好有空,教他讀書識字,也不算讓他跟在身邊。他畢竟是蒙古王公的逃奴,舌頭那個特徵太明顯。上次去熱河的人裡許多人都見過他,雖然他不起眼,但總有幾個記性好的可能記得他。所以我不會讓他拋頭露面的,就讓他在這院裡生活。等過幾年他長大了,樣子變了,我再給他安排今後的生活。”
“你不懷疑他背後有人?還有他一路上是怎麼跟上你們,還給你上藥的?”
“不懷疑”,我笑道:“你不要小瞧了一個能在馬圈裡活下來的啞巴少年的本事,我在熱河的時候,從沒見有人叫他吃飯或者拿吃的給他,可他還是活的好好的。有些本事,是被生活逼的,不得不學會的。”
明禧想了想,點了點頭,擡眼瞧著我:“那你以後究竟怎麼個打算,都料到那個人早晚要倒,不如現在就找藉口請辭?”
打算,也不是沒有想過。請辭固然是個辦法,只是以後我就要一直裝病,而且再也沒有入仕的可能。這對我的兒子們絕對是一件壞事,府裡別的房裡就算有人不做官了,父親兒子哥哥弟弟總有人在做官,對小輩也總有點栽培扶植的法子。而我沒有兄弟,阿瑪早逝,瑪法年紀也大了。我若是抱病辭官,就再沒有人能看顧我的兒子,到時候他們不僅在宗學裡不受重視,就是將來成年了也沒人會向朝廷舉薦他們。
這幾年我勤勤懇懇的做事,原本不擅長的民事工事農事也學了不少,本來想謀個外任。可太子不知道爲什麼,總攔著我升遷和外任的路。我以爲是哪裡得罪了他,可他又時常賞賜金銀財寶給我,表達他對我的滿意和重視。
早先有一次和太子府的一個相熟的詹事喝酒,他喝多了說:“你本分,又能幹,太子是捨不得放你走的。咱們爺火眼晶晶的,哪能不知道誰是草包,誰是真正幹活的。如今人才難求,那位”,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擺出一個八,“又擺出了求賢若渴的樣子,許多人都被他招攬過去了。咱們爺能用的人少啊。你說他怎麼會放你走。”
難道我只能在太子這棵樹上吊死?不知道太子什麼時候復立,復立之後,又有什麼形勢變動。
“再等等看吧”,我輕聲道。
“嗯”,明禧在我懷裡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