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
雲(yún)若辰剛剛離去，靜心殿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冷清。儘管這殿內(nèi)外有數(shù)十名太監(jiān)侍衛(wèi)在伺候，卻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只聞室外夜風拂動著樹葉發(fā)出的沙沙聲。
元啓帝咳嗽兩聲，隨手端起案邊熱茶呷了一口。
“張元。”
“奴才在。”白胖的中年太監(jiān)輕聲應(yīng)道，恰如其分地俯身趨前。
元啓帝一手捧著茶盅，一手拿著杯蓋，輕輕敲擊兩下，並不急著說話。片刻後，他才緩緩說道：“辰兒堅持要讀經(jīng)史。”
張元沒接話，他知道這還不是自己插嘴的時候。
“不僅如此……”元啓帝想起方纔雲(yún)若辰說“想和阿澈一樣跟夫子讀書”時的樣子。“她還挑剔先生呢，這孩子，嘿……”
雖然雲(yún)若辰?jīng)]說出口，意思卻是不想跟女官讀經(jīng)史，竟是想與男學生一樣請飽學宿儒來教學。
“張元，你看這孩子，是個什麼性子？”
張元服侍元啓帝十幾年了，卻還時時感覺自己摸不清皇上的心思。比如現(xiàn)在，他就揣摩不出元啓帝對雲(yún)若辰今晚的舉動是讚賞還是反感。
但不回答顯然是不行的。張元小心翼翼地說：“華容郡主十分好學。”
“嗯，是的……比她父親和叔叔可是好學多了……”
人都是善於篩選回憶的，元啓帝就完全忘記了自己作爲父親漠視兩個兒子成長的失責，一味責怪二人的不成器。也不想想皇子本該八歲入上書房讀書，他卻因爲迷信什麼二龍不相見，假裝宮裡就沒這倆孩子似的。搞得本來就天資平庸的靖王和誠王根本沒受到什麼系統(tǒng)的帝王教育。
“本想趁她在宮裡住，好好讓人琢磨琢磨她。”元啓帝忽然嘆息道：“愛讀書本來是好事。唉，辰兒要是個孫兒，朕也能安心將江山交給老四了……也不知她那弟弟，將來是否像她？”
“也罷，朕倒要看看，這孩子能學出個什麼樣兒來？”
元啓帝起身，張元忙替他披上外袍，說著皇上仔細風涼。元啓帝沒理會他，徑直走到殿前，感受秋風拂面的涼意，仰頭看向頭頂蒼穹。
“瓊姐，居然有個丫頭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呢……”
他渾濁的眼珠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清明瞭許多，彷彿想起了許多許多年前的往事。
在元啓帝對著夜空發(fā)怔回憶往昔時，雲(yún)若辰已離開了靜心殿拐到了大甬道上，卻不曾想迎面遇上了一位久違的貴人。
張淑妃。
“辰兒見過淑妃娘娘！”
雲(yún)若辰不慌不忙後退半步躬身行禮。
在宮人們提著的燈籠映照下，張淑妃的氣色看起來竟還不錯，與她前些日子的“重病”傳聞不太相符。而且，她看向雲(yún)若辰時的表情還是那樣慈祥和藹，嘴角含著溫柔的笑意，完全不似與靖王府有著不可開交的死結(jié)。
連雲(yún)若辰都不得不佩服張淑妃的涵養(yǎng)。靖王正位太子，誠王卻灰溜溜地拖家?guī)Э陔x開京城就藩去了，張淑妃在宮裡的地位肯定一落千丈。難爲她面上一點落寞失落的痕跡都找不到。
所謂輸人不輸陣，誠王在這點上就遠不如他這位在宮斗的大熔爐中鍛煉出來的母妃啊。
“華容，剛從皇上宮裡出來？”張淑妃笑問道：“是陪皇上用了晚膳嗎？”
“回娘娘的話，辰兒只是在晚膳後來找皇爺爺閒聊罷了……娘娘您身子好多了吧？”
要杜絕別人的追問，最好的方法就是拋出新的問題。張淑妃果然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點頭說：“你有心了。宮裡新來了位朱太醫(yī)，本宮吃了新太醫(yī)的幾副藥，精神都好了許多。是了，本宮聽說你素來有些氣喘，不如明兒讓他去替你瞧瞧？”
“多謝娘娘關(guān)心，那可太好了。”雲(yún)若辰從善如流地應(yīng)下來，兩人又閒話了幾句才分別。
雲(yún)若辰在原地恭送張淑妃遠去，看著她領(lǐng)著宮人進了靜心殿宮門，才轉(zhuǎn)身繼續(xù)往清華宮方向走去。
看來張淑妃也有事要找皇上呢。卻不知是否與剛離京的誠王有關(guān)？
即使張淑妃已失勢，她仍是宮中四妃之一，是有資格不經(jīng)傳召而求見的。但元啓帝脾氣不好，宮妃們動輒會遭責罵，所以一般也沒有什麼人會特意去求見皇帝。張淑妃這一趟行動的目的……耐人尋味啊……
撇開彼此對立的立場不說，雲(yún)若辰對張淑妃的評價很高。有修養(yǎng)，懂做人，而且該決斷時絕不含糊。
除夕宮中出事那次，誠王因爲靖王主動站出來要主持大局急得跳腳，甚至大叫著這是靖王安排好的陰謀。
要是他再胡說下去，靖王就能以他鬧事爲理由將他捆起來了，那樣誠王的結(jié)果保證比現(xiàn)在還慘得多。
但張淑妃當即判斷出形勢，果斷地趕在所有人有反應(yīng)之前，先給了誠王兩巴掌阻止了他繼續(xù)犯錯。這份魄力可不簡單！
“果然，這些娘娘們……都是人尖子啊……”
雲(yún)若辰自詡聰明，可在宮中生活了一段時間後，深深感覺自己的心計快不夠用了。不說討好老皇帝，就是這些娘娘們她都要應(yīng)付不過來。
所以她才格外想知道，張淑妃特意前去求見皇帝是爲了什麼？
畢竟如今靖王才當上太子，誠王那邊……還是要多多留意纔好。可不能得意忘形讓誠王一系有了鹹魚翻身的機會。
這些事，在她心裡掂量了下，也就放到一邊了。她更關(guān)心的是，元啓帝是否會同意讓人來教她經(jīng)史典籍呢？
剛纔她磨了半天，元啓帝雖然沒露出什麼不耐煩的樣子，她卻也明白不能太任性。
“自由啊……”
她微微仰起頭，看著甬道上狹長的夜空，心裡有些發(fā)沉。
她渴望能得到更多更多的自由。所以她不能放棄吸收那些她所缺乏的能力，學經(jīng)史只是手段，更多的……是想學到經(jīng)史之中所蘊含的朝堂之道。女官們怎能教會她呢？
她對皇帝撒嬌說，那些宗室子弟都能入太學讀書，她也想讓太學裡的先生來教。可皇帝……大概是不會同意的吧。
她並不知道，此刻的老皇帝正與她凝望著同一片星空，想起了他年少時久遠的記憶。
然而只不過一夜之後，雲(yún)若辰發(fā)現(xiàn)她最近的運氣著實不錯。
她的兩個願望都實現(xiàn)了！
先是張淑妃昨晚到皇上宮裡的消息傳回了清華宮。這也不奇怪，段貴妃當然要隨時掌握宮裡的任何風吹草動，尤其是張淑妃這種終身敵人的動態(tài)，更是要時刻在意。
原來，張淑妃是去向皇上推薦那位新來的朱太醫(yī)的。
衆(zhòng)所周知，皇帝除夕時中過一次毒。那次中毒的真正原因卻只有雲(yún)若辰知道，別人都以爲是道士們在丸藥裡下毒罷了，唯有云若辰明白還有成暉郡王送來的攝魂香起了重要的催化作用。
但她肯定是不會說的……這種暴露自己的事情，她爲什麼要做呢？
從那以後宮裡的方士就絕了跡，除了駱天師外再無道士，皇帝也暫停了服食丹藥和修道。可老皇帝的身體還是很虛弱，時好時壞，體內(nèi)的毒素始終無法去除。
所以張淑妃去向皇帝推薦新太醫(yī)，大家並不覺得有多意外。這是很普通的討好皇帝的手段而已……儘管張淑妃人老珠黃，也不可能因此邀寵得幸，可她的目的羣衆(zhòng)們都能理解。都是爲了離京的兒子誠王能好過點嘛！
得知張淑妃的目的後，段貴妃雖然不是很高興，卻也沒有特別在意。雲(yún)若辰把這事在心裡過了過，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卻說不出怪在哪兒。
她馬上就沒時間去想張淑妃的事了，因爲張元公公很快帶來了三位負責教導(dǎo)她的新女官，分別負責教她宮廷禮儀、書法習字、婦德女紅。而她向皇帝提的要求，居然也得到了滿足——
“每三天一次，到上書房去學經(jīng)史典籍，由兩位翰林院的學士來教導(dǎo)我？”
雲(yún)若辰驚喜地跳了起來，緊盯著張元的眼睛：“張公公，這是真的嗎？”
“是的。”張元笑瞇瞇地說：“這兩位翰林學士都是上一屆的新進士，學問是極好的。而且，皇上還吩咐……”
“既然郡主您要到上書房讀書，那也和皇子一般待遇，會有一名侍書、一名侍讀。”
侍書？侍讀？哦，類似書童嗎。雲(yún)若辰知道張元會解釋，並不急著追問。
張元說：“過去皇子侍書是從內(nèi)監(jiān)中選的，郡主您的侍書，自當從宮女裡選出。”
雲(yún)若辰點點頭。這也沒什麼，多個人跟在身邊服侍而已……
“至於侍讀，按規(guī)矩是要從宗室或朝臣子弟家中選拔……”
呃，那就是給她找同學了？
“皇上說，既然郡主提到了顧閣老家的小公子，那就召那位顧澈公子進宮來當郡主的侍讀便是。”
“啊？”
雲(yún)若辰情不自禁叫了出來。
張元詫異地看著她，周圍的宮女太監(jiān)們也很奇怪，很少看到早慧的小郡主會失態(tài)呢！
“顧澈？皇上讓他當我的侍讀？”
雲(yún)若辰又想笑，又笑不出來。拜託，那個只喜歡在大草原上跑馬、沒事幹就養(yǎng)養(yǎng)金鷹當寵物、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字寫得奇醜無比的——
顧澈同學！
還是晚了點……啊哈哈哈沒想到吧！阿澈要和若辰當同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