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青嵐的聲音也被風雪吹亂了般,低沉而模糊。成青雲只聽得風呼呼從耳邊刮過,還有進進出出行人的談話聲與腳步聲。
成青雲側首,疑惑地看著他,隨口問道:“你那時多大?”
“□□歲吧,”成青嵐目光輕輕沉了沉,隨後又似化開的雪般,輕笑道:“我正是記事的年紀。”
他站在她身前,擋住迎面而來的風雪,成青雲緊握著傘,向前走了一步,舉起手來。
他與她的身高相差一個頭,在風雪之中,舉傘的動作變得艱困,他擡手,握住她的手腕,想幫她穩住傘。
可她卻在他握住手腕的一瞬間,全身微微一僵,手也輕輕顫了顫,手指一鬆,傘猛地被風吹走。
她一驚,眼見著傘被風吹得飄飛起來,連忙追上去。
成青嵐臉色陰沉,慢慢轉頭看著她的背影。沉冷的風雪裡,她的身影是一道鮮麗的風景。就像當年離開京城時,他的眼中只剩下殷紅的血色,還有蒼茫沉沉的白色。可在蜀地多年,有她陪伴,那些灰沉單調的記憶,變得鮮豔粉彩起來。
成青雲一連抓了幾下,那傘都被風吹得在地上打滾。青竹傘,油紙面,傘面之上繪製白蘭,極其考究精雅。她心底發急,想要抓住傘柄,卻怎麼都抓不住。
成青嵐上前,快速用身體擋住即將飛起來的傘,一手抓住傘面,把傘撿了起來,遞給成青雲。
成青雲鬆了一口氣,看著傘面被泥土弄髒,蹙了蹙眉,“髒了……”
“擦一擦就好了,”成青嵐說道,忽而又見傘面多了一道細細的縫,說道:“不然,重新買一把吧。”
成青雲將傘收好,“算了。”她抿脣,安靜下來之後,便開始思索成青嵐到此處的原因。
“你還沒有告訴我,爲什麼會想到這裡來?”成青雲問。
成青嵐淡淡笑了笑,“只是想起父親,如今不在蜀郡,不能去祭奠他,便過來看一看這當年一同離開的地方,算是緬懷。”他輕輕垂眸,問道:“你呢?”
“我也是一樣,”成青雲眼眶微微溼潤,“我真的很想念父親。”她深吸一口氣,刺骨的冰涼滲入心腹,“我真的很想……”
她聲音漸漸哽咽,氤氳的淚光終究彙集成淚,潸然而下。
成青嵐眉心微蹙,擡手爲她擦淚。
風雪霏霏,遼闊天地寂靜,世界似爲之沉寂,無垠的雪地中,唯有兩道煢煢孑立的身影,似形影般,相依偎著。
她自小沒有母親,身邊對她有影響的,唯有父親和兄長。或許在長久的潛移默化中,造就了她如今韌性的性格,但終究她是個女孩兒,終究會敏感悲傷。
成青嵐的手輕輕地落在她肩上,把她抱入懷中,用身上的輕裘將她裹住。
雪滿肩,兩人都不再是曾經少年。往事斑駁闌珊,卻是極爲美好。正如此時,彼此的溫度也是真實的。
他輕輕地撫著她的背,輕聲地安慰,“雲兒,我也很想父親……”他微微低頭,下頜輕輕地貼著她的額頭,“我承諾過父親,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成青雲緩緩地擡頭,這才發現兩人離得極近,暮雪翩然,那樣的寒冷,可她的眼眶卻是暖的。還有成青嵐眼底深切的溫柔也是暖的。
她抿脣,眨了眨眼,眼中的淚水氤氳模糊,可終究沒有再哭泣。她向來如此,情緒來得快,或許掩藏得也快,所以驀然間,她就強自冷靜,從他懷中退了出來。
她將傘撐起來,說道:“雪越下越大了,回去吧。”
成青嵐點點頭,“今年的雪,比當年離開京城時,要大很多。”
成青雲低頭往城門的方向走,“我記得離開京城時,雪下得不大,等往南走了一段之後,就驟然下大了。”
那段流亡奔走般的日子,彷彿是永遠鐫刻在了成青嵐心裡一樣。“你的腿,也是在那時候凍傷的。”他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遞給她,“這是我請求太醫院的院正專門調配的,京城的冬天比成都冷得多,你每晚可以塗抹一些在膝蓋上。”
成青雲並沒有推辭,拿過藥瓶,放入袖中。
兩人一同入了城門,成青雲便見秦慕錚依舊在原地等候著。風雪那樣大,他卻站在城門口不遠處,恪盡職守地看著成青雲。發現成青雲身後的成青嵐之後,臉色稍稍沉了沉。
成青嵐停住腳步,將傘遞給成青雲,“我的馬車停在街角……”頓了頓,遠遠地看了秦慕錚一眼,說道:“你先回去吧。”
成青雲有些不捨,輕輕地點了點頭,鑽入了馬車。馬車內溫暖怡人,她立刻褪去披風,靠近溫暖的火爐,端正坐好。
“青雲,”成青嵐的聲音傳了進來。
成青雲連忙掀起車簾,看著他。
成青嵐臉色微微暗沉,只是輕聲問道:“你可還記得答應過我的事情?”
愣了愣之後,成青雲心裡微微沉了沉,絲絲愧疚和矛盾,似千萬縷絲線一樣,糾纏而上。她迎上他殷切而深邃的眼睛,緩緩地點頭,“我記得。”
一瞬靜然,成青嵐冒著風雪而立,似就等著她這句話。他舒展眉頭,輕笑道:“如此就好。”
秦慕錚策馬上前,向成青嵐行了禮,便吩咐車伕行駛馬車。
粼粼而行的車馬緩緩消失在風雪之中,成青嵐也並未多做停留,徑直離去。
馬車內,成青雲心亂如麻,片刻後,又安心下來。
從城南穿越到城北,花了不少的時間,成青雲下了馬車,辭別了秦慕錚,便回了院子。
胡柴這兩日似身體不爽,成青雲便讓他留在宅子中休息,也不必時時刻刻都守著她。回到院子,便擔憂起胡柴的情況,想了想,還是打算去看看。
她走到胡柴門前,聽了聽房間中的動靜,似乎聽到些輕微的響聲,便敲了敲門。
“胡柴,你在嗎?我進來了。”成青雲說道。
房間內的動靜聲忽而變得凌亂起來,隨即胡柴慌忙應道:“在,我……稍等一會兒,我……”
成青雲蹙眉,隱約覺得胡柴有些不對勁,她貼著房門聽了聽,卻聞到一股紙燃燒的氣息。她狐疑地問道:“胡柴,你房間裡有什麼東西著火了?這可是衛則風的院子,要是被燒了,他會找你拼命的!”
清婉聽到動靜,連忙走了過來,“什麼東西燒了?胡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整天了,也不知道在幹什麼?”她臉色微微一變,“不是房間著火了吧?”她駭住,立刻上前推門。
剛剛推進去,門便開了,清婉險些撲了一個跟頭,胡柴伸出強健的手臂,抱住她。
清婉愣住,臉頓時大紅,伸手將他推開,想要罵人,又忍住。
“胡柴,你在燒什麼?”成青雲問道。門一打開,房間裡的氣息更清晰了,她直接進入房間,胡柴也來不及阻攔她。
房間裡煙霧瀰漫,薰得人看快要窒息,眼睛也有些微微刺痛。
環顧一週,成青雲終於在房間角落裡發現一堆燃燒過的灰燼。她蹲下身,看著那堆還未完全熄滅的灰燼,問道:“你在燒紙錢?”
那灰燼並沒有被破壞,燃燒過的紙錢還保存著完整的形狀,一眼便能看出來。
胡柴有些慌亂,僵硬地點點頭,“是……是啊。”
成青雲瞇了瞇眼,“你給誰燒?親人嗎?”
“是,”胡柴重重地點頭,“今日是我父親的祭日,所以我爲他燒些紙錢。”
“你燒紙錢到外面燒啊,”清婉被嗆得輕輕咳嗽,“這屋子被薰得到處都是煙,好嗆人,而且也很難散……”她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通風。
煙味散了些,成青雲看了胡柴一眼,他臉上的緊張和窘迫依舊未散,也不知是否是煙燻的,他臉色有些發白。
成青雲轉身,發現案幾上放著香爐,爐中有香灰,灰裡插著三支正在燃燒的香。
“果然是在祭拜,紙錢和香燭都準備好了,可是……”成青雲話音一轉,“靈位呢?”
胡柴搖頭,“一切從簡,並未準備靈位的。”
成青雲看著案幾上灑落的些許香灰,香灰上明顯有一處長形的痕跡,明顯是靈位在此擺放過的痕跡,不過,或許靈位被胡柴收起來了。
祭奠父親,爲何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奠,反而將門房關起來?爲何,在被人發現之後,將靈位匆忙地藏了起來?
成青雲有意無意地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案幾,胡柴目光落在她手指之上,隨後臉色駭然大變!
他發現了那香灰上靈位留下的痕跡!
成青雲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卻見他蹙眉之後,快速垂頭,將眼底的情緒完全掩藏遮蔽。
窗外白雪紛紛,細碎飛揚的雪,將淡淡的天色映襯得斑駁闌珊,房間內晦明晦暗,越發顯得低沉。
風灌進來,吹得清婉一個激靈,捂嘴打了個噴嚏。這輕柔秀氣的聲音似將胡柴從入定之中驚醒,他垂首,將窗戶關好,對清婉說道:“我這屋子冷,你還是回自己房間吧。”
清婉也沒多在意,只說自己還有針線活要做,便出門離去了。成青雲暗中將胡柴房間環顧一週,也沒什麼發現。況且,胡柴與她的情分,她關心多於猜忌,便也沒過分追究。
“最近天乾物燥的,還是小心些,不要在房間裡燒紙錢了。”她淡淡地提醒道。
胡柴如釋重負,他爲人耿直,臉上的情緒也掩不住。只連連點頭,說道:“我知道了,”他看了看成青雲肩上融化的雪,說道:“你也剛回來吧?快去換身衣服吧,以免受寒。”
肩上融化的碎雪化作氤氳的水汽,輕沾在衣袂之上,到也不至於寒冷。成青雲擡手彈了彈肩膀,便離去了。
胡柴送她到門口,看見她回房之後,轉身到屋內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