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瑯琊停下腳步。
他轉(zhuǎn)過頭去,霍霜君先他一步停下了。
霍霜君的表情一片凝重,明亮的眸子深處,火苗寂靜地燃燒。
即使這樣沉靜著,霍霜君也是一身烈氣,帶著一股強烈的少年精神。
謝瑯琊歪了歪頭,能感覺到自己面無表情的臉,散發(fā)的一絲寒氣。
想來,他們兩人果然十分不同。
不同得就像……
冰與火一樣。
相反相剋。
連城雪走了過來,將撲騰不止的「太陽神烏」往回一拽,彈了它的鳥頭一下。
她四下看了看,穿過幽深的亂樹林,這裡已經(jīng)變得開闊。
“所以,”連城雪轉(zhuǎn)向那兩個少年:“我們就在這裡傻站著嗎?”
謝瑯琊看了她一眼,轉(zhuǎn)動血瞳,仔細觀察四周。
這片景象,像極了周青玄佈下的那個邪術(shù),所在的地域。
霧氣朦朧,飄渺糾纏,彷彿噩夢最深最深處,永無出路的迷宮般。
謝瑯琊想起那片禁地深處,那口漆黑的棺木。
所以眼前濛濛的霧氣深處……
是否也躺著亡魂?
“據(jù)你剛纔所說,”謝瑯琊打破了沉默,但是他冷酷的聲線,並沒有讓氣氛顯得好一點:“這骨頭有可能是「鮫人族」的?”
“「鮫人族」的魚鱗、血液、肌理,全都是銀綠色的。”霍霜君道:“腐爛過後,變成這種樣子也不奇怪。”
“這樣的骨頭,”謝瑯琊想了想:“鋪滿了外面那層溼地,的確可疑。”
“數(shù)量這麼大,”霍霜君瞇起眼睛:“這裡有可能藏著……”
謝瑯琊轉(zhuǎn)過視線,看著平地深處拱起的暗影。
一股溼潤的寒風從那個方向吹來。
謝瑯琊吸了吸鼻翼,開動感應(yīng)。
有一股隱約的陰氣,但是很柔和。
這種輕淡的感覺,就像是那幾個覆蓋了風沙、被無聲無息屠戮殆盡的門派。
明明糾纏著森森鬼氣,散發(fā)的氣息卻是那樣平常。
“這樣的氣息,”謝瑯琊轉(zhuǎn)身,沉步走向那個拱起的暗影:“多麼適合做陷阱啊。”
僞裝得天地無縫。
“瑯琊,”連城雪皺皺眉,快步跟上來:“既然你說是陷阱……”
“我只是說適合做陷阱。”謝瑯琊眨眨血瞳,擡起手來,將她一縷銀髮撩到耳後:“都已經(jīng)走到這裡,我怎能帶著疑問回去?”
“再說,”霍霜君冷哼一聲:“說要回去,連個方向都不知道,一時也難。”
“不要再戳路癡的痛處了。”謝瑯琊血瞳一橫,衝他晃晃頭:“過去看看。”
霍霜君走過來,迎風擡頭,寒氣潮潤,撲打在臉上。
“這股溼氣……”他若有所思地喃喃。
“像那個祭壇吧?”謝瑯琊道:“這不是水汽,而是成片血肉腐爛過後,所散發(fā)出來的潮溼。”
霍霜君側(cè)歪過頭,目光平行劃過眼簾底下,與他對視。
兩人對視著點點頭。
三道身影一閃,化爲碎光,隱入幽深的冷霧。
下一眨眼,他們在那團高聳的暗影前方現(xiàn)形。
謝瑯琊撥開一束凌亂的紅髮:“溶洞。”
他側(cè)過身,亮出那個嶙峋聳立、敞開一個巨大黑洞的陰影。
形成黑洞的黑石佈滿了水波似的紋路,到處凹凸不平,全是圓潤的疙瘩。
謝瑯琊提起一口真氣,全身警備,真氣在血脈中無形流動。
他走過去,摸了一把洞壁,指尖上沾滿了黏稠的溼氣。
這樣的洞壁,明顯是溶蝕形成的。
看來這裡滿世界瀰漫的溼氣,時間很久了。
三個人高低相貼,三個腦袋上下排列著,貼在洞邊往裡看去。
空曠的水滴聲落下,彷彿墜入了無底的黑暗。
謝瑯琊調(diào)動感官,轉(zhuǎn)了轉(zhuǎn)血瞳:“沒有能量感應(yīng),應(yīng)該是空的。”
“爲什麼咱們?nèi)齻€人在一塊時,”霍霜君凝眉嘖了一聲:“就總跟做賊似的?”
“不。”連城雪一動身形,閃身進了溶洞:“是因爲瑯琊總是很謹慎,我們不得不搞得像踩點一樣。”
謝瑯琊一面注意周圍動靜,一面走向溶洞深處:“你們兩個倒是一致對外了。”
“所以某些人,”霍霜君撫摸著潮潤的洞壁,指尖滑過那凹凸不平的冰冷石頭:“知道自己什麼德性了嗎?”
這三人個個都眼神認真,要麼觀察洞壁,要麼踢著地面,一心注意這個溶洞的細節(jié)。
他們嘴上卻還能隨口說著玩笑,至交無間,難得他們都能一心二用,而不影響正事。
謝瑯琊邁過地上一道凸起的硬地,越走到深處,溼氣越是濃重,黏稠結(jié)在衣襟上:“我覺得,我還是很招人喜歡的。”
霍霜君劍眉凝緊,指尖始終沒離開過洞壁:“我胃疼。”
謝瑯琊再邁過一片碎石,擡起血瞳,眼前展開一片空曠的平地。
他一直向上看,一彎腰鑽過一片壓低的石壁,目光到達最高處。
洞壁四面開闊,成尖頂狀向上聚合,頂端露出一點渺茫的灰光。
一絲暗光閃過謝瑯琊的腦海。
他踏入這片平地,到處都是灰濛濛的霧影,但視線還算清晰。
他彷彿專門找著什麼一般,目光有目的性地透射出去。
在那裡。
謝瑯琊血瞳沉寒,盯著洞壁包圍的一角,閃爍的一點昏黃冷光。
他沉靜得像一尊冰雕,連溼氣凝成細小的水珠,緩緩滴落肌膚的走向,都能感覺到。
“霜君。”他的聲音更加寒冷。
霍霜君站在他旁邊,面向牆壁,手指細細滑過粗糙的洞壁。
連城雪也是一臉凝思,任憑「太陽神烏」撒嬌似地拿鳥喙啄她。
“這裡,”謝瑯琊淡淡道:“眼熟嗎?”
霍霜君深吸一口氣,黏稠的冷氣沾滿了鼻息:“是巧合嗎……”
“太過完美的巧合,”謝瑯琊看向他:“就顯得可疑了。”
“這個構(gòu)造,”連城雪的聲音在這片空曠的環(huán)境中,更顯得嬌媚:“跟那個祭壇……簡直一模一樣啊。”
謝瑯琊腦中展開一幅畫面。
那個進行血腥祭祀的祭壇,每一個角落是什麼模樣,他都記得清楚。
對應(yīng)著腦中的畫面,謝瑯琊擡手指了一圈:“連那個燈影的分佈位置,都是一樣的。”
霍霜君走到他身邊。
謝瑯琊歪歪頭:“打個賭,那絕對是「鮫人長明燈」。”
霍霜君撇撇嘴,難得他也有面無表情的時候:“在這樣的溼氣裡,能保持穩(wěn)定光亮的燈燭,那就只有「鮫人長明燈」。”
“你,”謝瑯琊勾脣一笑,血光一閃,尾音拉得很遠:“有時候也很不幽默。”
眨眼間,他來到洞壁角落。
一盞「鮫人長明燈」,在他眼前寂靜地閃光。
底座上的牙牀,依舊蒼白堅硬,彷彿傾吐著無聲的呼喊。
謝瑯琊擡起手來,習(xí)慣性地扶住眼角。
他的指尖碰上了眼角那顆妖豔的血砂。
一滴莫名的靈光,滴進他的腦海裡。
“沒錯。”霍霜君的聲音出現(xiàn)在身後:“這裡的構(gòu)造,跟那個祭壇完全是相同的。”
除了沒有一個沾滿血腥的祭壇,其他完全一樣。
“這樣看來,”謝瑯琊沉聲道:“那個祭壇並非一個簡單的真氣開闢的空間,所有擺設(shè),都是有章可循的。”
霍霜君繞過「鮫人長明燈」,再次擡手,撫摸過洞壁。
他仔細地想著,調(diào)動腦中所有靈光深思著。
在那個祭壇中,所觸摸到的洞壁的感覺,就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現(xiàn)在也是如此。
這種感覺是……
謝瑯琊沒有出聲,無形開動身法,向旁邊一閃。
霍霜君站在原地,彷彿面壁傾聽一般。
傾聽那隱藏在虛空中,透過這片黏稠瀰漫的腐爛的溼氣,透露的訊息。
謝瑯琊則轉(zhuǎn)了方向,沿著開闊的平地往深處走去。
在他面前,沿著洞壁根部,一溜排開一大片陰影。
陰影高聳著,彷彿一段靜止的黑色波濤。
高聳的陰影……
謝瑯琊的腦海中,驟然閃過那個森然高壘的白骨塔。
難道……
謝瑯琊腳步一頓。
暗影在他面前展開,昏黃的「鮫人長明燈」灑落光霧,彷彿一片寂寞的塵埃。
他凝起血瞳,瞳子中映出深淵般的影子。
連城雪淡淡的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掠過他耳後。
謝瑯琊眸光一動。
眼前這片白骨塔更加高聳,密密麻麻,森然成浪。
比那個祭壇中的白骨塔,多出三倍。
只是……
謝瑯琊目光下沉,看著白骨塔底部。
底部露出一片青石高臺,邊角筆直,形成託舉形狀。
整個白骨塔,被高高託舉在了一個臺子上,彷彿是供奉的聖物般。
謝瑯琊再近一步。
他伸出手指,溼氣圍繞在指尖,形成一圈黯淡的白霧。
他觸了觸面前那個冰冷的東西。
牌位。
是一個青石鑄就的、冰冷至極的牌位。
就那麼冷冷地、無聲地矗立在白骨塔正前方。
這是祭奠臺的擺設(shè)。
牌位在前、高臺託舉,要祭奠的對象正對著牌位後方。
這不是某個罪惡的祭壇。
而是一個空曠的、寂靜的靈堂。
謝瑯琊放眼看去,所有白骨都整整齊齊地堆著,完整的骨架堆成一排,殘缺的骨頭則挨在一起。
一排眼眶空洞的頭骨,靜靜盯著謝瑯琊。
謝瑯琊血瞳冷凝,看著那深淵般的眼眶。
它們彷彿黑洞一般,從最深處旋出蠱惑的漩渦,要將人吸得一乾二淨。
謝瑯琊微微一凝劍眉,目光落在頭骨的額心上。
每一個頭骨的額心上,都有一個三角狀的凹洞。
白骨高堆,個個透出冷寂的暗綠色。
彷彿質(zhì)地極其細密的竹炭般,小孔緊密,透出腐爛的暗綠色微光。
謝瑯琊的手肘被碰了一下。
霍霜君張開手掌,將那塊石頭般的暗綠色骨頭,遞到他眼前。
謝瑯琊只是看了一眼。
“額頭上的那個三角形凹洞,”霍霜君的聲音,彷彿沉入了無邊的暗夜:“是額心生長的小角,不會錯的。”
所以……
“這些,”謝瑯琊道:“全都是「鮫人族」的骸骨?”
“「鮫人族」數(shù)量稀少,這般數(shù)量的骸骨……”霍霜君劍眉一緊:“足以滅族。”
謝瑯琊沉默。
這裡是爲這些「鮫人族」,建立的與世隔絕的靈堂。
“我終於想起來了。”霍霜君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看向謝瑯琊。
“那個洞壁嗎?”謝瑯琊沒有看他。
“那個洞壁的質(zhì)感,我終於想起來是什麼了。”霍霜君點了點頭,只是輕微的動作,卻好像要費很大的力氣:“我在我教母的身上,觸摸到過那種質(zhì)感。”
謝瑯琊傾聽著。
“她的項鍊,是一塊類似溶蝕的石頭般的墜子。”霍霜君道:“她告訴我,那是「鮫人族」的屍身腐爛後,氣息融合而成的結(jié)晶。”
也就是說那個祭壇……
“那個祭壇,”謝瑯琊微微擡了擡下巴:“是按照給「鮫人族」鎮(zhèn)魂的靈臺的樣式,建造而成的空間。那裡的洞壁,也是用「鮫人族」的屍體結(jié)晶,所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