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水太涼(六千)
城牆上,風更大了。
錢耀祖很清楚,這些府兵會聽從命令,純粹是因爲手中的官印。
一些府兵對他接管平陽城頗有微詞,甚至將竇賢和樑有德的死全都扣在了他的頭上。
那兩個蠢貨死了,是自己能力不足,跟他有什麼關係?
若非還要用這些府兵抵擋女真進攻,守住四個城門,他早就將這些人全都遣散了。心裡有了排斥,這些府兵的待遇自然不會很好。當然比街上的平民肯定強很多,每天都能吃上一頓飯。
雖渾身乏力,至少也能吊著命,不至於被餓死。
當來到城牆上,看到這些府兵東倒西歪的模樣,錢耀祖心裡便有些生氣,狠狠的哼了一聲,威嚴的目光衝著四周掃視過去,所到之處那些府兵一個個便咧了咧嘴巴,勉強站直身子。那般敷衍的模樣,讓錢耀祖心中愈發厭惡,一羣泥腿子,也敢在他這個聖人子弟面前擺譜,當真是死字不知怎麼寫了。
還是執法隊的那些人更好用啊。
雖然原本都是地痞流氓,可將他們組織起來之後,儼然已經成了維繫平陽城秩序,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這也算是教化之功了。
錢耀祖心中便不免得意,他揮了揮手,讓下人搬來了一張太師椅,就這樣坐在了城頭,望著遠處的小黑點。
曲明。
算得上是他的小舅子。
即便是在地痞無賴中也屬於沒什麼本事的那種。
不過,他不要臉,還有一張好嘴。
不管多麼噁心,諂媚的話,那是張口就來。
這種人用對地方效果就很是不錯,比如說讓曲明做送親使,這傢伙可能會跪在女真首領面前,舔人家的靴子,舔的舒服了,女真人自然就不會過來鬧事了。
就像上一次,他將那些女真人舔美了,甚至還帶回來一把金刀。
當然,說是金刀,實際上是銅鑄的,不值幾個錢,但金刀的價值遠非金錢能夠衡量,那是女真王庭大極烈汗才能賞賜的東西,象徵著尊貴和榮耀。
不知這一次,曲明又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收穫,心中不免期待起來。
話說回來,史子睿和張家,黃家那兩人,昨日便已經去了新後縣,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一萬石糧食,少一粒都不行。
當然,這些糧食拿回來可不是給城中那些賤民吃的,而是要獻給女真的。
想到新後縣的縣令,錢耀祖便有些煩躁,區區一個七品縣令,譜兒倒是挺大,明明都已經到了平陽地界,居然也不知拜會長官,以爲靠著子爵爵位,以及長公主,就能在這裡耀武揚威?
簡直愚蠢。
這裡不是鬆州,更不是東陵。
這些身份在這片地面上沒多少意義。
若是那宋言當真冥頑不靈,他不介意藉助女真人的力量將他解決掉……以他和女真的交情,想來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應該不會拒絕。
至於說,宋言用兵如神,火燒數萬倭寇,十座京觀?
誰信這話,錢耀祖笑他一輩子。
於錢耀祖來看,這件事完全就是洛玉衡和寧和帝在背後一手推動,皇族想要重新掌控朝堂,想要在朝堂上佈置自己的人手,所以纔給宋言造勢,所謂數萬倭寇,京觀,堆滿山澗的白骨,全都是假的。只可惜,洛玉衡和寧和帝做了那麼多,卻因爲楊家和白鷺書院的阻撓,最終也只能將宋言丟到這犄角旮旯做一個縣令。
心裡轉動著雜亂的念頭,一雙眸子,則是注視著遠處雪原之上的黑點。
只是,看著看著,錢耀祖便感覺情況有些不太對。
黑點有些太少了,以迎親使的規模,放在雪原上絕對是黑壓壓的一片,現如今眼前那黑點究竟有多少?
一百?
幾十?
還是更少?
慢慢的,距離更近了。
錢耀祖的臉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莫說是幾十了,怕是連十幾都沒有,所謂的黑點,根本就是一輛馬車。
看方向,的確是從新後縣過來的。
莫非是新後縣的縣令,終於知道來拜見上官了?不然的話,他實在是想不出來還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從新後縣趕往平陽城。估摸著是被史子睿的出現給嚇壞了吧,畢竟史子睿好歹也是平陽司馬,論起品級,的確是比那宋言高出好幾個層次。
哼。
如果真是那個小縣令,這一次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那傢伙,要讓這個愚蠢的小子明白,什麼叫官場上的規矩。
這樣想著,就發現那馬車在距離平陽城還有幾百步的時候忽然之間停了下來,就在馬車旁邊,赫然是一座小山包一樣的存在,似是想起了什麼,錢耀祖的臉色瞬間陰沉到了極致。
車簾掀開。
宋言的身影從馬車當中走出。
望著眼前的山包,面色冷漠,唯有一雙眸子裡,透出絲絲殺意。
什麼是屍山?
這就是屍山了。
天寒地凍,屍體腐爛的速度大幅降低,宋言依舊能清晰的看到屍體上破破爛爛的麻布,能看到屍體上黝黑的污垢,能看到那一具具屍體全都是皮包著骨頭……他們,是被活生生餓死的。
瞪大的眼睛,已經呈現出一片灰白。
有些人的臉上,還能看出一些渴望,對食物的渴望,似是想要在臨死之前,再吃上一口熱飯。
有些屍體的臉上,只剩下解脫,恐懼早已消散,唯有死亡方能掙脫折磨。
整個屍山,大約有兩層樓的高度,但佔地面積極大,屍體橫七豎八的丟在一起,宋言看不出來這裡究竟有多少屍身,五千還是一萬?
屍山內部許是溫度較高,屍體已經腐爛,隱隱間有一股股惡臭順著屍體的縫隙之間瀰漫。
呵……
宋言忽地笑了下。
平陽城,當真缺少糧食嗎?
別的不說,單單只是曲明運送的那些糧食,應該就足夠平陽城的百姓吃上一段時間了吧?
而這樣的送親使,又經歷過幾次?
宋言望向平陽城的方向,即便是隔著幾百米的距離,彷彿也能看到錢耀祖那衣冠禽獸的模樣。
讀書人呢。
寧願將珍貴的糧食拿去餵養那些喂不飽的豺狼,也不肯將糧食分給百姓。
寧願看著上萬人活生生餓死,也要以這些屍體,墊高他往上爬的階梯。
大抵,這就是官場吧。
宋言緩緩吐了口氣,迎著寒風,衝著平陽城的方向走去。或許,寧和帝有他的考量,他要從大局著想,但是啊……他不是皇帝。
他不需要考慮那麼多,他只想要……念頭通達。
連續幾日的晴天,已經讓積雪逐漸開始融化,只是這個過程甚是緩慢,一整日的時間,也只融化了一點點,到了晚上,融化成的雪水便會和剩下的積雪一起繼續凍結,是以積雪變的越來越硬。行走在上面,就像是踩踏著玻璃,嘎吱,嘎吱,咔嚓,咔嚓……
馬車並未停下,張龍緩緩催動馬匹,跟在姑爺身後。
自花憐月那一次之後無論宋言要去哪兒,明面上身邊都會有高手跟著,至於暗地裡,誰也不清楚。
呼哧,呼哧,呼哧……
也不知怎地,明明只是一道稍顯纖細的身影,明明雙方之間還有著很遠的距離。可看著那道身影,錢耀祖卻莫名感覺有些壓抑,便是呼吸都變得愈發急促,身子不知何時都已經站了起來。
人,雖然無恥了一點。
但錢耀祖畢竟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該有的腦子還是有的,當宋言的馬車在屍山旁邊停下的時候,他便已經明白,宋言並非是來平陽城謁見的,而是……找茬的。
一步步,隨著宋言不斷接近,錢耀祖胸腔中承受的壓力也變的越來越濃,他的雙手也不由緊握起來。
終於,宋言到了城下。
明明這裡就是自己的地盤,明明只要宋言入了平陽城,他只要一聲令下,便能輕而易舉將宋言拿下。
可不知怎地,錢耀祖卻是無法下達這樣的命令。
冥冥中,他有種預感,若是讓宋言進了城,很危險,事情將會向著完全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
城上。
城下。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幾十步。
錢耀祖也終於看清楚了宋言的模樣,和傳言中的一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俊秀少年郎。
身子稍顯纖細,卻挺拔。披著一條大氅,寒風吹拂下,獵獵作響。
那少年自下而上,凝望著他,當同那目光對視的瞬間,不知怎地,錢耀祖居然有種莫名的心慌,心虛。
然後他便看到了宋言嘴角勾起的弧線。
嘶。
錢耀祖猛地吸了一口涼氣,身子激靈靈的哆嗦著。
這個少年,他在瞧不起自己,他能看的出來,在這少年的眼裡,他就像是茅坑裡面的蟲子,骯髒,污穢。那雙眼睛,彷彿兩根銳利的箭矢,無情的將錢耀祖給自己留下的僞裝全部撕裂,看到了最真實的扭曲。
一股怒火瞬間從小腹中涌起,直衝腦門,他不明白,區區一個縣令憑什麼瞧不起自己? 憑什麼?
憑什麼?
憑什麼?
他是刺史,是平陽府最大的官。
你不過只是一個低賤的贅婿。
用力吸了口氣,錢耀祖冷靜下來,居高臨下的凝視著少年,他的聲音儘量維繫著平靜,於寒風中散開:“來人可是新後縣令,宋言。”
“是我。”
“可是來拜見上官,便算你見過了,現在平陽城情況特殊,不方便你入城,你可回去了。”喉頭蠕動了兩下,錢耀祖這樣迴應道。現在的他只想離宋言遠一點,再遠一點,他完全無法想象,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怎麼會給他帶來如此可怕的壓力。
宋言便擡起了頭,冰冷的視線掃過城牆上的人……衣衫整潔,找不出半點褶皺。便是那張臉也頗爲俊美,透著一股子文人的秀氣。
“呵呵……”宋言忽地笑了:“拜見?”
“衣冠禽獸,有何資格讓我拜見?”
嘩啦!
霎時間,城牆上頓時一片譁然。
諸多府兵面面相覷,衣冠禽獸,這四個字用來形容錢耀祖簡直是再合適不過,可這麼長時間還是第一次有人敢在錢耀祖面前這般說話。
一些人便看向宋言,新後縣新來的縣令,這麼勇的嗎?
眼神狐疑中多出一些敬佩,畢竟宋言說出了他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聽著衣冠禽獸幾個字,聽著四周悉悉索索的動靜,錢耀祖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強烈的怒意,甚至讓他渾身上下都涌現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這一刻,怒意壓下了懼意,錢耀祖眼睛圓瞪,厲聲喝道:
“放肆,你安敢如此辱我?”
宋言呵了一聲:“錢耀祖,你算什麼東西?你原本不過只是邊軍監軍,有什麼資格指揮軍隊?明明只是一個蠢材,卻擅自插手軍事,竇賢,樑有德兩位將軍和一萬四千軍士,皆因你而死……你罪孽滔天,又不知悔改,居然將邊關被破的責任污衊於二位將軍身上,害的兩位將軍滿門抄斬。”
“可憐竇將軍幼子,樑將軍老母,皆因你而死。”
“我寧國女子,被你擄走送與那女真蠻子糟踐,這便是你讀書人做的事情?這便是西林書院的學生?”
“似你這般畜生,便是那些該千刀萬剮之徒,也比你高尚百倍,千倍,萬倍。”
“普天之下,人人皆可罵你,唾你,便是你死了,你的屍骨,都將受萬人踐踏,你的頭顱,將被屎尿淹溺。”
“錢耀祖,你之名,註定遺臭萬年。”
“自此之後,所有錢姓之人,都將以你爲羞。”
“你便是寧國之恥,是漢人之恥。”
寒風中,一片死寂。
唯有宋言的聲音,如同洪鐘般在風中迴盪,伴隨著寒風,飄出很遠的距離。
上來,便是殺人誅心之言。
讀書人最重視名聲,即便是做了混賬的事情,也是拼命去彌補,去遮掩,就是不想讓自己的名聲受損。
每日大量地痞流氓巡街,聽到有人背後議論,便是亂棍打死,錢耀祖如此殘暴的統治,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名聲上出現任何一絲污點。可是現在,無論平日裡他僞裝的有多好,全都被宋言一番話給無情的撕碎。
便是城牆上那些府兵,一個個都變了臉色,誰也想不到這錢耀祖居然會惡毒到這般地步,連兩位將軍的家人都不放過。
想想兩位將軍,爲抵禦女真而死,最終卻是落得這般結局,一個個府兵身子都開始發抖,呼吸變的急促,望向錢耀祖的視線都帶上了一些兇殘和殺意。
他們雖然只是最底層的兵卒,卻也不願意落得這般下場。
錢耀祖渾身發抖,面色煞白,雙眼中透出濃濃的恐懼,他就像是瘋了一樣尖叫起來:“放肆,閉嘴,你給我閉嘴。”
“我是刺史,是你的上官!”
宋言咧嘴笑了:“上官嗎?”
話音落下,馬車車簾再次掀開,趙虎從車廂中走出,手裡拖著一具早已僵硬的屍體。
藏青色的官袍。
錢耀祖一眼就認出,那是他派遣出去,向宋言索要一萬石糧食的史子睿。
嗡的一聲,彷彿一柄巨錘,重重的砸在了錢耀祖的腦袋上,顫抖著手指指著宋言:“你,殺了史司馬?你……你怎麼敢的,那是你的上司!”
宋言臉上笑意更濃,死死盯著錢耀祖:“我殺的,就是你們這些人中豬狗的上司。”
嘶。
錢耀祖心中又是一抽,他很清楚,宋言口中人中豬狗的上司,也包含了自己。
“宋言,你……你莫不是想要造反?”
造反!
宋言呵了一聲,收回視線。
錢耀祖劇烈的喘息著,眼看宋言不再說話,還以爲嚇到了宋言,剛舒了一口氣,卻隱隱察覺到四周的動靜有些不對。下意識的,他衝著左右兩邊看了看,旋即心臟猛地一抽,只看到一個個府兵臉孔都變的極爲怪異。
明明一個個都已經因爲飢餓疲憊不堪,可此時此刻,臉上全都瀰漫著無法形容的興奮。
是了。
錢耀祖本就看不起他們這些泥腿子,爲什麼非要在錢耀祖下面茍且偷生,爲了一口吃的,去做那些腌臢事?
不是還有另一條路可以選嗎?
既然這寧國已經讓自己活不下去,那……何不掀了這片天?
慢慢的,不少人的視線便落在了錢耀祖身上,那些眼神彷彿鋼針,讓錢耀祖毛骨悚然。
幸好還有諸多護衛守在身旁,才讓錢耀祖有了些微安全感。
短暫的寂靜,宋言的聲音再次劃破長空:“老畜生……告訴我,那屍山,究竟有多少人?一萬,還是兩萬?”
“晚上睡覺的時候,你會不會害怕?害怕平陽城裡被你害死的百姓,害怕新後縣裡被你害死的士兵,半夜去找你索命?”
錢耀祖的身子抖的越來越厲害,他的嘴脣哆嗦著,目光中透出濃郁到極點的恐懼。
深夜噩夢,不知多少次糾纏,每一次醒來都是渾身冷汗。數以百計的護院,大抵就是求個心安。
原本還算俊朗的臉龐,此時此刻都變的有些扭曲,瘋狂,他彷彿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本的理智,嚎叫著:“閉嘴。”
“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東西,你懂什麼?”
“那可是女真人啊。”
“我能保住平陽城已經是天大的功德,若是將你放在我的位置上,你不會比老夫做的更強,等你面對過那些女真人,你就知道他們有多可怕……”
宋言搖了搖頭,張龍和趙虎將一個個頭顱從車廂中拿出。
宋言拿起一個,隨意丟在地上:“這是,曲明的人頭。”
人頭在地面上,骨碌碌的滾了出去。
錢耀祖認出了那張臉,他臉上懼意前所未有的濃烈,送親使,被宋言攔住了。
怕是那些人也全都被宋言殺了。
壞了,壞了,這下麻煩了。
這批糧食和女人,沒能按時送到王庭,大極烈汗會發怒的。
曲明早就被埋了,不過因著有用,又臨時挖出來了,砍掉他腦袋的時候,還認真諮詢了一下曲明是否同意,他沒拒絕,應是同意的。
又拿起一個人頭丟到了前方:“這是女真號室部小王子烏骨察的腦袋。”
“這是女真烏古論部族長的腦袋。”
“這是烏古論部大王子斡裡不的腦袋。”
宋言撇了撇嘴巴:“我不僅面對過了,還殺了不少,烏古論部兩萬餘人,無論男女老幼盡皆燒殺,一個不留。”
錢耀祖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還有濃郁的化不開的恐懼。
這傢伙,瘋了,瘋了,他當真是瘋了,他怎麼敢的?
倒是那些府兵,死死的盯著地上的頭顱,烏骨察,烏古論極烈大都不認識,但那斡裡不,曾經在平陽城外叫罵,雖說腦袋上都是火燒過後的痕跡,但那肥頭大耳的模樣,應該就是斡裡不了,除了他沒有誰的腦袋會這麼大。
宋將軍,當真屠滅了烏古論部落?
嘴角咧開一抹弧線,宋言終於擡起胳膊,指著錢耀祖:“回去給我洗乾淨等著。”
“你的腦袋,本公子……要定了。”
“對了,記得水燒開一點!”
“畢竟……水太涼,你會怕的。”
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