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得平穩(wěn),越過銀光的星河和綿延的遠山,駛向更深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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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下,山月緩緩醒轉(zhuǎn),她以爲(wèi)到家了,輕挑開車簾,卻見馬車停在了一處山坳中的陌生小院前。
山月將車簾徹底撩開,眼眸有剛醒轉(zhuǎn)的迷懵:“這是哪裡?”
薛梟已彎腰將馬兒與車靷分開,先將馬兒拴在下馬石上,再伸手去牽山月:“這是我私宅,回城太遠,且徵用的蕭珀的路引,太晚入城,恐引發(fā)不必要的關(guān)注,暫居此處對付一晚罷?!?
山月垂眸看了眼面前那張大掌,食指、大拇指中節(jié)、中指皆有一層厚厚的老繭。
既有讀書人握筆的刻苦,也有習(xí)武之人練弓槍的勤奮。
薛梟的態(tài)度太過坦然。
坦然得,面前就算是斷臂的蕭珀,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打橫公主抱。
山月抿抿脣,側(cè)開眸目,將手腕搭進男人的大掌間。
薛梟手臂使勁,山月平穩(wěn)落地,並未牽扯一分左肩的撕裂傷。
“這是我讀書時搭的宅子。道觀喧囂,師傅便將我趕出來專心讀書。”薛梟大掌一拳,再找準(zhǔn)著力點輕輕一攬,將山月所有的重量,都堆到了自己身上。
輕得跟只鳥兒似的。
噢,不,雪團肥得像只雞,看上去都比她健碩許多。
山月避之不及,身形一踉蹌,半傾在薛梟身側(cè),手順勢撐在薛梟的胸膛上,掌心像摸到了一塊帶著溫度的石頭——又硬又燙。
薛梟素來好穿文臣長衫,衫子掛在雙肩,像山澗石間簌簌向下沖刷的清泉瀑布,瘦削疏離又沉默神秘。
山月心知他絕非單薄書生,卻不知能精瘦堅硬到這個地步。
山月喉頭一梗,並不想再質(zhì)問他的舉動“是否得體”,反正最後得到的答案也只會是“..哇哇哇啦盟友哇啦啦啦就該如此啦啦啦啦”諸如此類的屁話。
其中“哇啦啦啦”的填空詞句,視情況可隨機應(yīng)對,但“盟友”這兩個字是一定會被反覆提及的。
相信這位大魏史上最年輕的兩榜進士,一定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她啞口無言。
既然質(zhì)問沒意思,山月便移開眼眸,將目光投向小院籬笆外的視野。
黑糊糊的暮色中,天際氳著成團的白霧。
這裡前山後溪,周圍阡陌交通,果林排滿山間,夜色之中,縱橫之內(nèi),有白霧炊煙與星點火光,周圍至少有七八家農(nóng)戶,在此安居樂業(yè)。
山野之趣,平凡之樂,大抵如此。
推開門入內(nèi),小院不大,粗柱爲(wèi)樑爲(wèi)頂,階下檻石夾縫中有一二朵黃白小花搖曳,院子三面搭平房,一間爲(wèi)竈房與馬廄,一間爲(wèi)拉通鋪開的通透書屋,最後一間便是臥房。
臥房是雙進,外間唯有一架竹編短榻,另兩支高窄的竹臺,又有一張狹窄短小的一人臺書桌,書桌上零星散著幾本書冊。繞過竹編夾簾就是內(nèi)進的臥室,臥室擺設(shè)就更簡單了,唯有一張牀榻。
進了內(nèi)室,薛梟先看了看山月受傷的左肩。
還好,沒有重新裂開。
薛梟自內(nèi)室取出烈酒和紗布,同山月道:“咬緊後槽牙。”便擡手用浸滿烈酒的紗布繞著左肩的傷口來回打轉(zhuǎn),紅得發(fā)粉的傷口在女人肩頭十分矚目。
嗯,也不算很矚目。
至少不算獨一無二。
女人的後背,深深淺淺地佈滿舊傷。
山月一邊咬緊牙關(guān)忍痛,一邊等薛梟發(fā)問。
哪知薛梟目不斜視,動作輕柔,好像眼中只有那一團新傷——就像他前日幫忙上藥一樣。
薛梟一直沒發(fā)問。
他不發(fā)問,她問。
牀榻上被褥齊整乾燥,枕蓆一看就是常換著的?!澳汩L住這裡?”山月擡眼。
“這裡離天寶觀也近,下值晚就來此處伸腳歇息,總比地牢又冷又溼蜷著睡覺舒服?!?
薛梟掀開罩在被褥上的綢子,聲音莫名放輕:“我們成婚後,我就很少在這兒住了?!?
無論多晚,只要能回去,他必駕馬歸家。
山月擡眸看他,態(tài)度認真且專注。
薛梟的聲音卻戛然而止,聲量向上提了提,轉(zhuǎn)開腦袋:“餓了吧?我給你煮碗麪?這裡常年備著吃食,謹(jǐn)防我那些不爭氣的師兄被師傅關(guān)禁閉後餓死?!?
山月挑脣笑笑,薛梟前去竈房沒一會兒便端了兩碗湯麪出來。
面素得很,豆油打的底,燒開的水把豬油衝開,零星幾粒翠綠的蔥花點綴在微微泛黃的麪條上。
沒什麼葷腥,大抵是天氣熱了,葷腥放不長久。
燈下,山月挑面,卻發(fā)現(xiàn)碗底赫然臥了個荷包蛋。
荷包蛋也被豬油煎過,焦焦的一圈,蛋黃照在正中間,像個小太陽。
山月擡頭,薛梟吃東西動作很斯文,但並不慢,幾筷子挑下去,四五口就吃了個乾淨(jìng),如今正端碗喝湯。
他那碗沒有。
明明是很煙火氣的動作,偏生薛梟來做,就自有一股不疾不徐的坦然和截然不同的灑脫?
山月重新低下頭,看碗裡的那顆太陽:她從來沒吃過家裡的雞蛋。
河頭村時,家裡的雞蛋,若有一個,便是給父親賀卿書;若下了兩個,那就給父親攢著吃兩天;若是水光吵著要吃,那就把雞蛋打散摻水做成蛋羹,這樣父親也能吃,水光也能吃
只有她和親孃邱二孃,是一向不吃這“金貴東西”的。
她小時候就很早慧,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但一直隱約明白“雞蛋”等於“愛”,“雞蛋”在哪裡,“愛”就在哪裡.
如今的唯一一顆雞蛋,在她碗裡。
山月眨了眨眼,右手執(zhí)箸但半晌未動。
“.你這雞蛋,剛?cè)ダ相l(xiāng)家借的,下次來還?!?
薛梟以爲(wèi)山月在思考這顆雞蛋的來歷,便道:“老鄉(xiāng)對我有些信任但不多,故而只肯給一顆.新鮮的,你放心吃?!?
薛梟吃完,就站起身自覺收拾碗筷,沒什麼世家子的驕矜,像做慣了這些事。
見山月遲遲未動筷子,薛梟眉頭微擰:“可是不合口味?雖是沒有百香樓的羊肉面好吃,卻也不至於很差——師傅也吃過,師兄也吃過,都不至於難以下嚥?!?
山月腦子有點亂,點了點頭,胡亂張口:“百香樓的羊肉面清淡鮮香,你這碗素陽春也很是不錯”
山月此話剛落,薛梟的氣息卻陡然平息沉默了下來。
約莫片刻之後,山月反應(yīng)過來,緩緩擡起頭,脣角扯開一抹笑,笑意有些無奈,也有些苦:“.百香樓羊肉面的味道,並不清淡吧?”
又是沉默。
沉默了幾瞬呼吸。
薛梟慢慢擡頭,聲音平和安靜:“不是——百香樓的羊肉湯雖看起來白稠黏濃,但其中放了大量的香辛料,比如碾成粉的昧履支”
“所以百香樓羊肉湯,有著柔和的辛味——絕不是清淡的鮮香。”
“——山月,你是不是,也沒有味覺?”
就像她的背一樣。
她的味覺,是不是也千瘡百孔?
還有別的嗎?
還有什麼?
她還遭受過什麼?
他想知道。
他發(fā)了瘋地想知道。
薛梟微微斂頜,眸光專注坦誠,直直注視山月深棕色的像落入井中的琥珀一樣的眸子。
薛梟終於發(fā)問:“你有什麼,願意同我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