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六老得越發(fā)嚴重了。

短短幾年間，他就從可以劃著輪椅到處衝刺，老到了只能躺在牀上難以自主起身的程度。

猴子坐在牀邊看著他，眼中滿是悲傷：

“恩人……”

幾年前，他還能勉強用無形的神力大手來喝酒吃菜，而如今，他大小便都需要人來小心翼翼地照顧，唯恐把這位老帕夏傷著分毫……

但林六還是對它笑道：

“怎麼？不捨得我死？”

猴子終於忍不住了：

“恩人！其實您可以專門向百姓發(fā)一道指令，讓他們挽留你，讓他們刻意認爲您能在物質(zhì)天地間永生！”

“如今祖師大權(quán)旁落，天地的決定權(quán)都落在了衆(zhòng)生手中，所以只要他們?nèi)f衆(zhòng)一心，就可以強行讓您活下來，哪怕天地萬物都物質(zhì)化了，您也依舊長生不死！”

“這是您應(yīng)得的！”

可林六卻瞇起眼睛：

“是菩提讓你這麼說的吧？”

激動的猴子當即就啞了火，低下頭：

“是……”

林六笑道：

“我就知道，這種事情只有菩提這個夢境之主纔會曉得，祂若不說，誰能想到？”

“但是菩提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祂覺得我死之後錨點就會消失，進而影響夢境與洪荒的存亡……而我要告訴祂的是，我確實不知道洪荒怎麼救，但我的死亡絕不會使夢境覆滅，只會使夢境永存……”

“具體的道理，我也給祂講不明白，但請祂放心便是。”

聽了林六的解釋，似懂非懂的猴子迷糊地撓撓頭：

“可是，如果恩人您能長生不死，夢境不一樣也能永存嗎？那您爲什麼還要選擇去死呢？”

難道是林帕夏得了玉玉癥？

猴子越想越迷糊……

林六搖搖頭：

“爲了終結(jié)。”

“我身爲主角，如果不徹底死掉，那麼我身上的天命就不會終結(jié)，我會一世接一世地繼續(xù)輪迴，直到完美結(jié)局！”

“這一點原本是好事，它讓我擁有了無限試錯的機會，只要通關(guān)的概率存在，那麼即便它再小、再難抓，我也終有一日可以抓住它！”

“但是……我已經(jīng)把前路看清了……”

林六苦澀道：

“越是看清前路，我就越是失望，我根本就沒有成功的可能性，連一絲一毫也沒有，煉假成真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假的。”

“如此一來，我原本可以無限輪迴的好事就變成了最大的壞事，因爲我只能在這個無限輪迴中卡住，就像我卡在了夢境與洪荒中間一樣……”

“我活著，就等於永世不得超生，我活著，就等於【另一個我】永遠也結(jié)束不了遊戲……我的生命，既是對自己的折磨，也是對【另一個自己】的折磨。”

他在苦澀中嘆息一聲：

“卡得別人上不上、下不下的經(jīng)歷，有一次就夠了，次次都卡得別人難受，那就全是我的罪過了……”

“如此境遇，我又爲什麼不去死呢？”

細細講解之下，猴子終於聽懂了，但這隻能讓它越發(fā)悲傷。

因爲它不想看到任何人的死，特別是你這個對它有再造之恩的恩人……

“再者……”

林六無奈一嘆：

“既然我已經(jīng)推行了物質(zhì)化，要使天地徹底成爲一個物質(zhì)世界，那麼我就應(yīng)該去堅持踐行它，即便踐行它的結(jié)果是我走向死亡，我也無悔。”

“我這條命，已經(jīng)不再只是我一個人的事了，它還是天地走向物質(zhì)化的祭品與標誌，我不死，天地便不能稱作真正的物質(zhì)化！”

“朝聞道，夕死可矣！何況我不是聞道而是證道，即便死了，那也值了……”

說罷，林六也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xù)下去了，他轉(zhuǎn)而問起了猴子另一個問題：

“我的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世間擁有修行資質(zhì)的人越來越少，這是否說明天地的物質(zhì)化進程已經(jīng)達到了極高的程度？”

猴子忍住悲傷，點點頭：

“是……”

“祖師說過，夢境的一切都是照著洪荒來塑造的，包括人。”

“但人的塑造又是最困難的，成功率極低，所以有的人很像洪荒生靈，但大多數(shù)人都不像洪荒的人……如果有資質(zhì)的人越來越少了，那就說明此間的人在物質(zhì)化的影響下，越來越不像洪荒生靈了……”

像？

林六若有所思：

像與不像的區(qū)別是什麼？

洪荒生靈他了解的不多，只在以前夢入洪荒時聽過一點：

除巫族外，洪荒所有生靈都是肉身包著魂魄，魂魄又包著真靈，三重套在一起，才叫一個完整的生靈。

難道，夢境之人不是這樣的嗎？

還真不是……

林六仔細想著自己的見聞，夢境生靈似乎並沒有“真靈”這個核心，甚至連“魂魄”都不穩(wěn)定，普通凡人死後，魂魄頃刻之間就會消散，想令其轉(zhuǎn)世都不可能！

而有修行資質(zhì)的凡人，在通過觀想法練出“法相”之後，則可以把魂魄的存在時間延長到七天，雖然七天後還是會散掉，但只要在七天內(nèi)爲其轉(zhuǎn)世，那麼就可以實現(xiàn)某種意義上永生。

這麼說來，“法相”就比較接近於洪荒的“魂魄”了……

但它畢竟不是洪荒概念中的“魂魄”，因爲真正的“魂魄”天生就是永生不滅的，所以只能說：相較於普通凡人的魂魄，修士的法相要更接近於洪荒的“魂魄”。

而當修士成神之時，“法相神體”纔在壽命這方面達到洪荒“魂魄”的標準……

等等！

林六福至心靈：

“從不太像洪荒魂魄，到很像洪荒魂魄……從夢境，到洪荒……”

“難道這就是一種修真？”

猴子點點頭：

“好叫恩人知曉，神道修行確實就是一種修真，但是……本質(zhì)不同，再怎麼修也沒用。”

“夢境神道練到極限，也只能成爲真神，再往上就沒有路了……而之所以沒有路，其實就是因爲突破不了真與假的阻隔……”

林六皺眉：

“那如果修真成功了，又會怎樣？”

猴子想了想：

“應(yīng)當是完全與洪荒生靈一樣，不止有魂魄，還有真靈和肉身……就像那些被您超度的人一樣，當他們超拔到洪荒的那一刻，他們就擁有了洪荒生靈該有的一切……這本就是一種修真，而且是真正的修真。”

“不過，這種偉大的力量並不是我們可以掌握的……”

對於這種能隨意煉假成真的力量，不僅猴子，就連聖人也只有豔羨的份……

而這些本來只是猴子抒發(fā)感情的言語，卻讓林六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了難以形容的精光！

他開始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語：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一條突然出現(xiàn)的信息線索，將他一直沒注意的過往信息給串到了一起：

既然遊戲系統(tǒng)能夠直接以煉假成真的方式來超度夢境之人，那麼，其實它就也可以用同樣的力量來製造新的主角錨點，因爲二者需要用到的力量都是“煉假成真”！

而據(jù)以前的信息可知，世界必須要有錨點才能穩(wěn)定存在，那麼就不存在沒有錨點的穩(wěn)定世界，所以“結(jié)局世界”其實是有錨點的。

兩個信息一互證，就足夠?qū)嶅N系統(tǒng)本來就一直在製造新錨點！

但爲什麼之前的“結(jié)局世界”看起來總是沒有主角的呢？

到底在什麼情況下，一種明明很特殊的事物，纔會表現(xiàn)得平平無奇，讓人覺得它不特殊呢？

答案很簡單：

因爲它到處都是！

物以稀爲貴，所以只要特殊的東西紮了堆，那麼它看起來就一點兒也不顯眼了……

林六悟了！

【你突然間哈哈大笑起來，嚇得猴子一愣一愣地，於是不禁茫然地看著你：這是……？】

【高興的你本欲向它解釋其中妙處，但發(fā)現(xiàn)解釋起來太複雜，畢竟你所知的很多信息對它而言是完全不理解的。】

【於是索性不解釋了，只讓它等到你死了以後就知道了！】

【猴子越發(fā)茫然，嚴重懷疑你是老年癡呆了……】

【……】

【在接下來的日子，你原本因爲無法完美通關(guān)而有些低落的情緒，直接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喝嘛嘛爽，吃嘛嘛香，臉上天天都是由衷的笑容！】

【這反常的跡象，讓大家都誤以爲你是回光反照了，慌得天天讓衆(zhòng)神給你續(xù)命……】

【但這具肉身實在太過蒼老，於是便有人向你提議：要不咱們換一具年輕的吧？】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通過，因爲衆(zhòng)神都在這麼做：用不了多久就要徹底末法了，那大夥自然是要趁著還有奪舍能力，趕緊找一副年輕的換上！】

【雖然未來還是免不了一死，但至少真的能再活出一世來，那可是多活百十年啊，肯定不能放過！】

【比如李自樑就已經(jīng)找了個嬰孩之軀換上了，等你死後，他就會依照與你的約定來繼位治國，等到他也要老死之時，他再念動你給的咒語，即可超脫至“永恆洪荒”，得到長生成仙的機會。】

【又比如你麾下的一千八百真神，他們也在換身體，準備下一世繼續(xù)回報帕夏的恩情，爲帕夏守護他的國度與人民，待功德圓滿之後，他們再超脫入“永恆洪荒”去。】

【因爲你的關(guān)係，即便沒有血神子的影響，他們也都願意再在這個天地間發(fā)揮發(fā)揮餘熱！】

【而天牢裡的那些倒黴蛋們，則天天哭著喊著要年輕的肉身，只要能活出第二世，他們什麼都會做的……】

【當然，你既然已經(jīng)決定要讓這些戰(zhàn)犯陪你一起老死，那就不可能再給他們茍延殘喘的機會，乖乖老死就得了！】

【所以，你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衆(zhòng)人讓你換肉身的提議。】

【但大家終究還是太看重你這輪照耀了衆(zhòng)生將近兩百年的偉大太陽，於是他們想了想：既然衆(zhòng)生念力可以改寫世界，那麼就讓衆(zhòng)生刻意強調(diào)並深信你是長生不死的不就成了？】

【這個與猴子當初的提議不謀而合的設(shè)想，得到了衆(zhòng)人的一致支持：“帕夏是帶領(lǐng)我們改天換地，徹底改換天下人命運的偉大太陽，恩情之大，我們永永遠遠也還不完！”】

【“對！偉大的帕夏應(yīng)該享有特殊的待遇，即便這與物質(zhì)的變化相反，也是帕夏應(yīng)得的！”】

【“林帕夏是永不落山的太陽！林帕夏應(yīng)該永遠的健康，林帕夏理當不死不滅！”】

【如此深情的言論，甚囂塵上，它們都是大家對你致以的無限敬愛之情，並且大家都覺得可以爲你扭曲一次物質(zhì)之理！】

【但，你依舊拒絕了……】

【“日落乃是自然之理，沒有太陽是永不落山的，因爲今天的太陽若不落山，那麼明天的太陽就不會升起。”】

【“我不會再是太陽，因爲我死後，你們每個人都是新的太陽，所以既不用讓我不死，也不必乞求我回來，因爲你們每個人都是新的我！”】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回光反照的你，對擠滿屋子的哭泣之人緩緩安慰道。】

【“而且物質(zhì)不滅，不過粉碎罷了……所以我不會真的消亡，我的全部依然會留存在這方天地之間，永永遠遠陪伴著你們。”】

【“不要爲我難過，你們要爲我高興，因爲我的死亡是物質(zhì)的勝利，它戰(zhàn)勝了意識對它的干擾，從而使我走向死亡……這樣的死亡，是值得慶賀的。”】

【說罷，支撐你身體的最後一縷神力消散殆盡，你飽含笑意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此日，舉國歡慶！】

【衆(zhòng)生在慶祝辯證法的勝利！】

【此日，四洲同泣！】

【衆(zhòng)生在哀怨辯證法的勝利……】

【總之，物質(zhì)戰(zhàn)勝了意識。】

【一個純粹唯心的世界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擁有無限未來的物質(zhì)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