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家庭已經不足以支撐一名馬車車伕改行成爲汽車司機了？

這個比方打得可能不太貼切，畢竟三百年前就已經沒有馬車車伕這個職業了。

要麼改成不足以支撐一名鉗工改行成爲數控機牀程序員，這樣比較應景一點。

但對意少來說，這依然是不可理喻的。

學習新知識有那麼難嗎？

他冷冷道：“‘很多家庭’，你能代表得了嗎？”

顧心眉又按了一下遙控器，投出一本書的封面，道：“全球大聯盟教科文組織的白皮書顯示，以目前全球家庭可支配收入的水平，80%以上的家庭面臨著跌入貧困坑的風險。”

貧困坑？

意少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他一邊做出“什麼鬼”的口型，一邊扶住了耳朵。

可以想見，他體內的提線者正在瘋狂地搜索這個詞。

可惜，他的使用偏好是基於萬度搜索引擎，而不是星星或星星，所以他只能搜到一堆娛樂信息，比如：《命運編輯者》，右更二著，火熱原創，以一己之力將元小說推高到歷史新高度，每天中午十二點，不見不散，邀你來戰。

這種信息，簡直是勒色。

顧心眉看出了意少的困惑，解釋道：“因爲貧困，這些家庭的下一代將因爲缺少教育和培訓資源而失去學習提升自己的機會，陷入越貧困能力越差、能力越差越貧困的困境中。”

意少露出不屑的冷笑：“我們知道，貧困的背後，必然有懶惰和愚蠢的影子。天道酬勤，顧博士難道沒有聽說過嗎？”

胡周感到自己的心臟一縮，彷彿被zhēn cì了一般——意少的這番論斷，和堂兄的“考個一本很正常”的言論如出一轍（見本書開篇第一章）。

這番言論引起了臺下聽衆的共鳴，人們又紛紛點頭稱是。

他們都是自以爲是靠勤奮獲得如今的地位，完全忘了自己遇到過怎樣的際遇、交過怎樣的好運。

他們最大的好運是生在了一個高速發展的時代，百業待興，有很高概率闖入一片藍海。

而現在，藍海並非不存在，只是不再是普通人所能擅自涉足的了。

這其中固然有官方加強管控的因素，但主要原因是如今的業態已經朝著高度專業化的方向發展，擁有廣闊發展空間的行業，大多需要高度專業的知識和業內前輩的提攜，不再是白手就能起家的了。

臺下的這些人，就因爲早出生了幾年，站在了有利的位置上，就滿懷優越感地指摘後來的晚輩，這種面目是有一點醜惡的。

不，醜惡得不止一點兩點。

顧心眉的眼圈紅了起來，道：“絕大部分處在貧困中的人都不懶惰，也不愚蠢。他們在生存的重壓之下，甚至比你我更機敏。我們平臺上有一位從事家政服務的單親母親，她每天打三份工，回家還要照顧5歲的女兒。她把時間管理做到了極致，但是她的勤奮和智慧都被消耗在了維持基本生存上。如果她能夠獲得一個從事企業運營的機會，她會幹得很出色，但是wén píng和從業經驗年限的要求把她拒之門外，而繁重的工作使她沒有背教科書考wén píng和參加崗位見習的時間。”

這些事顯然超出了意少的認知範圍。但是作爲一個長期混跡薇薄的段子手，他知道反擊的方法。

“你對弱者的同情值得稱讚。”他說，“但是嘴上說說總是容易。你要是真想幫她，就僱她做你的運營主管。”

“她現在是我們的運營經理。”顧心眉道，“正因爲有她在公司裡持家，我才能坐在這裡和你聊。”

意少張了張嘴，攤了攤手，想了一會兒，冒出一句洋文：“so?it's done。”（那麼問題解決了。）

顧心眉道：“並沒有解決。貧困的人遠多於我們公司所能提供的職位。所以我們要討論人工智能的發展對就業的衝擊有多大，保持怎樣的發展速度纔是合適的。”

意少道：“如果你不願承認人性的懶惰，那麼你就無法理解優秀的人有怎樣的特質，從而無法給人指出一條自我提升的道路。”

臺下有人激動地鼓掌——他們都認爲自己屬於優秀的那一類，並且認爲自己的所謂優秀來自所謂的勤奮。

當然了，廣義地來說，這世界上有誰不勤奮的？

有人勤奮地結黨營私，排除異己。

有人勤奮地舔著上司的屁股。

有人勤奮地勾結規則制定者圈錢。

有人勤奮地走穴撈錢。

再不濟的，也勤奮地靠當主播賺著底層羣體的血汗錢。

不過，臺下的這些人，大多沒有達到攀附一方勢力的高度，也沒有落魄到成天生活在攝像頭前乞討的程度。

他們大多真的是靠拼命讀書考上了一流大學，又靠著一流大學的一紙wén píng進入了薪水可觀的大型企業。

至於這種勤奮和成就之間是否有著必然的聯繫，他們很少反思。

當年的努力模式，照搬到現在，他們還能獲得如今的地位嗎？

老鳥斥責著幼鳥的懶惰懦弱，絲毫沒有意識到季節的變化。

他們幸運地成長於春季，而他們的晚輩不巧降生在冬季。

作爲前輩，你應該用自己的羽翼和積攢的卡路里幫助晚輩度過寒冬。

即便你吝嗇於付出，也至少不要利用自己的優勢地位去指責晚輩，更不應該逼迫羽翼未豐的稚嫩同胞頂風冒雪去進行所謂的“走出舒適區”。

那已經不僅是缺心眼，而是缺德了。

碰巧這位意少就不怎麼有心眼有道德。

他斷然總結道：“總之，無論在哪一個時代，個人的成長要靠自己，與新技術的發展沒有多大關係。只要自己足夠努力，草窩裡照樣飛出金鳳凰。”

顧心眉忍不住搖了搖頭。

意少如同背書一般念出的這句話，看上去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並且十分有利於保住他投在人工智能產業裡的資金產值。

但是，這話經得起實踐的檢驗嗎？

這世界上的話分成兩種，一種是說給外人聽的，用來忽悠別人爲自己做事，一種是說給自己人聽的，用來告訴自己人怎樣爲自己獲得好處。

就拿意少這句話來講，跟他手下的員工講的時候，可以解釋爲“你們努力爲我工作其實是爲你們自己好”，而跟他自己的孩子講，就要解釋爲“你們努力爲後臺乾爹做事才能爲自己撈到好處”了。

現在，意少爲了增加自己這個論斷的說服力，又補充了一句：“我自己的經歷就是很好的例子。”

顧心眉被這句話激怒了，忍不住道：“你是說你的董事長父親讓四個員工輪流接送你上學嗎？還是說你的豪車名錶讓你得到了五百萬粉絲？你現在算是成功了，但是別忘了你的那些粉絲還窮著呢！”